1.19.2014

手記,或入行以來沒怎麼跟人說過的事17



  起床,在床上重看黑澤明給年輕人的話,「寫作是種習慣。」想起寫作班老師說的,寫作有如裝修師傅彈墨線,無關心情,不論環境,是種圓熟無礙的技藝。

  然後今天分別有兩位許久不見的友問起這個blog好久沒更新,於是又打開好幾次寫不下去的word file。

  該從何說起。

  甫踏入2014,事情突然如潮水洶湧掩至,回過神來已給打個渾身濕透,成了隻狼狽的落湯雞。

  這裡也凋空了大半個月。仍喜歡寫字,但沒心情。甚至連面對這個世界也沒心情,賴在床上不願起來。

  關於神教發生的事,謝關心,還好。神經一向大條,沒眼濕濕,會皺眉,但很冷靜,在思考還有什麼可做。

  習慣活在鏡頭後,去年十月才採訪過友們,怎料兩個月後,鏡頭前的人竟換了自己。位置再次互換,謝帽小姐出手撰文相助。



  前兩天放假,在家收拾。心情不好時除了吃卡樂B(或炒蜆),還會執屋。彷彿把東西放好,便能理順生活。正在書堆中翻江倒海,卻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原來是兩年前寫的尋親故事主角。有位病重的老伯跟子女失散多年,家人在網上發尋人啟事,後來真的找到人。老伯的女兒特意打來,告訴我,老伯剛剛離世,謝我當年圓了他一家團圓的心願。

  其實沒幫上什麼,因家人都是由網上啟事找到的,跟報導無關。但心裏總覺得高興,因老伯離世前終見到家人一面。如果我的報導有什麼意義,大概是告訴大家,「喂喂這個世界還有一些好事在發生,不至於那麼差勁啦」。

  想不到已兩年,這麼快。

  回想過程,很神奇。憑尋人啟事在醫院找到老伯,等了半天都沒人來,已不抱希望,卻竟真的等到老伯兒子現身。家屬都對我十分信任,甚至連家事也坦然相告,雖然出於他們意願,最終在報導裏只是輕輕帶過。

  要是在別的傳媒,這麼juicy的內情不大做文章才怪。但作為神教中人,這些事情是不會做的。就連攝記同事在醫院為老伯一家拍照,都儘量尊重對方意願,不願露臉,便選一個角度拍側影。

  尊重受訪者,是神教教規之一。

  以往沒雪櫃,家家戶戶都會醃臘肉待過年吃。記者過年也得醃「罐頭故仔」(沒時間性的留稿),待節日假期沒新聞時,用來填版面。

  某次要打給一個報導過的家庭,希望約他們再接受訪問,寫一點近況。電話接通,「你好,我是神教記者──」,話沒說完,對方兇巴巴的一句「別再打來了!」便掛了線。

  苦著臉告訴老闆,問她要不要再試,老闆卻爽快地說:「那就別再打給他們了。」然後解釋,也許這家人之前跟記者發生過什麼事,也許沒有,我們無從得知,但若人家不願意受訪,我們再打去便是騷擾。

  末了,還霸氣地:「嘖,一家不做,我們還有大把故仔可以做,怕什麼。」這位前輩還說過一句話,自今深深牢記:「再大的報導,見報只是一天,但對當事人的影響,卻可以是一生。」

  才沒人在乎「公信力」的招牌,但就算只是自我感覺良好,大家也有種責任感,知道自己站在一個什麼位置,寫的字會影響到什麼人。

  那天在醫院跟老伯家人做完訪問,拍好照,已是晚上八點多。跳上的士趕回公司,一直寫到十二點多才交稿(大概編輯想殺了我),數算一下時間,工作了14小時。

  交了稿,跟老闆一起坐通宵車到旺角,去報攤瞧瞧當天的報紙(每天0030可在旺角買到新鮮出爐的生果跟方向報),又站在街邊聊了個多小時,中間還有編輯打來問稿裏的細節。說了許許多多關於新聞的事,但最記得的,是他說:「故事會來找上你。」

  後來,老伯的兒子說,你跟我失散的妹妹長得有七成像。

  這個故事做了獨家,那個網上尋人啟事寫了老伯住在哪間醫院,正奇怪沒別的傳媒嘗試找老伯,翌日見報卻收到行家的電話,問為什麼你找到老伯。對方報了一間醫院名稱,我老實答:「老伯轉醫院了呀。」對方十萬個驚訝:「為什麼我們不知道?!」

  然後記起,當天早上出門往醫院前,再在上網看了一下尋人啟事,貼文的人出了個更新,說老伯轉到了某醫院,於是坐車去了另一個地方,結果只得我找到老伯。

  於是傻傻地相信,故事會來找上我。

  第二天放假。幾日前跑完馬拉松,腳一直痛。趁放假去看醫生,才知道骨裂。敷了藥在家待著,卻接到老伯一家電話,說找到另一個家人。打給老闆,讓他找同事去醫院跟進,老闆說:「我可以再找人,但你想不想這個故事讓別人來寫?」

  頂。的確是不想。不因為要表現自己,但覺得別人寫的不會夠我好。無關文筆,只因別人不及我了解內情,再跟事主一家建立信任也不易。

  於是一拐一拐的,到樓下跳上的士去醫院,採訪完了,又一拐一拐的跳上的士,回公司寫稿。大概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會被人笑是柴灣富士康,但當時的確心甘命抵。

  只為不願辜負落到我手上的故事。



  是為入教後學會的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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