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6.2013

暖水袋是偉大的發明



  每月總有幾天以0.3個人的狀態運作,偏生今次碰著最冷的日子。著母親大人給我買了個暖水袋,毛毛質地,斑馬獸紋,還綁了一個鮮粉紅色的蝴蝶結,果然是母上的一貫惡趣味。(苦笑)

  身體已經不舒服,早上起來,寫(沒有錢的)副業的稿,找不著厚衣服,隨便拿圍巾一裹,便窩在電腦前十指翻飛的打字,也不覺冷。交了稿(但寫了一篇還有N篇!!!!!),卻一個噴嚏,然後不停包水餃。逃回被窩想小睡一個回籠覺,卻一直鼻塞,差點窒息,遑論要睡得安穩。小時候總覺得,鼻塞是可以死人的。

  在被窩睡不著的一刻欲哭無淚,忽發奇想,若現時獨居,必立即呼朋喚友著大家帶吃的上來開party吃火鍋。冷清的小日子,才不要過。

  現實是,吃了兩粒幸福傷風素,抱著暖水袋繼續寫稿。上機前點都要寫完ROAR!!

  理想的生活,是找一份可以宅在家的工作(或自由地走來走去的工作),過一些無拘無束的小日子,當然前提是搬出來住。雖然現在當記者的收入大概連劏房也租不起。(苦笑)

  最近被comment為「attention seeker」(大概這人還沒見識過真正的attention seeker,嘿),以上文字寫出來是要被評為「搏同情」的,但也想坦然的跟關心我的人分享最近的狀態,希望、憧憬、擔心、生命中的美好,或不美好,正如我也想知道他/她們最近過得好不好。

  世界紛紛鬧鬧,惟有人與人之間的「情」,將我們拉回地球表面,綁定。關心與被關心,本來就是人之為人的基本需要吧。

  還有個多小時,Boxing day唯一的假期就這麼過了。但盼著在台中的某座山上看2014年的第一道晨曦。

  接下來的一年,要追回以往落下的進度,學習照顧好自己。

12.25.2013

年度總結,或Merry Christmas

  那天,PR前輩從工作的地方一躍而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離開前,留下了一句「希望我的離去,喚醒僱主對員工的Work-Life-Balance(工作與生活平衡)的關注」。

  無獨有偶,收到友們送的卡片包,裏面夾了張品牌的小卡,上面也是同樣的一句話,work life balance。



  我的year end在生日那天。跟同一天生日的另一位仁兄一樣,也習慣一年一度,來個年終總結。

  今年算是過得充實,若將所有飛行時間加起來,約有整整三天在飛機上過。在澳洲Tasmania 看過寧靜的海平線;到埃及爬過屹立千年的金字塔;在台南試過騎單車的小冒險;以一個女子夜遊杜拜作結。

  值得記下的:

1. 除夕在Tassie跳舞,跳到連高跟鞋也踢掉。在這心型小島最接近天空的地方看過無垠的藍天,才知道什麼叫湛藍色。
2. 在開羅深宵飛車。月夜下,走在屹立數百年的清真寺裏跟曾經發生革命的廣場上,有許許多多問題,還沒想懂。
3. 學會駕兩個跟四個輪的車,而且考到車牌!期待駕一次land rover。(握拳
4. (重新)認識到幾個有趣的新(舊)朋友,從她們身上學到很多。
5. 上了寫作班。無論是什麼身份,我們都是說故事的人。
6. 第一次抽水煙,還掌握不到怎把煙呼出來,歡迎高手指教。
7. 第一次浸溫泉,如果能邊浸邊睡就好了。
8. 第一次划獨木舟,從未跟海洋如此親近過。
9. 開始寫這個blog,謝大家收看。
10. 在台南試過踩出馬路的小冒險,自此決心要練好踏單車。
11. 夜遊杜拜,下年目標要學會拿相機。
12. 開始寫人訪,大概是最喜歡做的事。自覺像個礦工,總怕發掘不了受訪者身上的故事,𦍬負了他們。
13. 用自己的技能,為這個世界做一點點有意義的事。

  數算了一下,卻悚然發現,以上做過的事,大部分身邊的人都缺席。

  其實是我缺席了大家的生活。
  對不起。

  這幾天午餐都在螢幕前啃著飯菜,晚餐以一條麥條加牛奶解決,還是由早上十一點工作到晚上十一點,而且走的時候手上仍有大堆工作。每天只得24小時,12-15個小時花在工作上,剩下12-9小時用來來回公司跟睡覺,彷彿每天回家便是為了明天能繼續上班。

  生命中還有別的事,例如身體健康,例如跟所愛的人們相聚的時光,例如一部好看的電影,例如讀了會醉的文字。

  夠了。

  PR前輩離去的報導,我有份寫。負責的部份是如何在壓力中找回work-life-balance,當然僱主有責任(雖然我的公司是間消防局,不管職級,大的小的都得出去救火,大佬們比我還早出晚歸,因此也沒資格抱怨什麼。),但最大的責任,在你自己。

  寫完又得逆流而上出門上班去,雖然今天是聖誕節。

  又,看今年這個blog的文字雲,終於知道點解我嫁唔出,哈哈:



  時光靜寂,接下來的日子,願有你們與我分享人生中各種美好或不美好。

  Merry Christmas.

12.20.2013

手記,或入行以來沒怎麼跟人說過的事 18



  這個世界對有缺憾的人太差,對不起。

  午飯在電腦前啃外賣,晚飯沒吃,仍工作了13小時才能離開。起得早,普洱茶的効力已過,好累,但堅要寫。

  大半天都在追一宗新聞。網民廣傳一張海報,有區議員斥責失明人士的引路磚(就是地上灰色凹凸的東西)「擾民」,激起民憤。

  區議員解釋,不是反對建失明人士引路設施,而是批評領滙的工程做得差,「引路磚沒必要這麼鋪天蓋地,通道由頭到尾都有,連樓梯也鋪到密,有長者投訴會戟親」。有人跌倒過嗎?「倒沒有。」

  議員強調自己只是為街坊謀福利:「有街坊甚至問,我哋區真係有咁多盲人咩?!」聽的時候很冷靜,但心裏在嘆氣。感覺這名議員不是真心歧視,但極為無知。(通道若不從頭鋪到尾如何引路?)

  可是無知不是傷害他人的藉口。

  找失明人士了解,才知道,因他們無法知道用拐杖點哪個方向才點得中引路磚,故樓梯必須密鋪,有人試過下樓梯點不中引路磚,差點滾下去。正常人無法容忍的「不方便」(而且問過幾個長者機構,無人聽過有老人家被引路磚絆跌囉),於失明人士來說,卻是救命的「必須」。

  從商場走五分鐘,便是一間失明人士組織的總部。對方反映,領滙一開始鋪的磚不合格,例如太貼牆,令失明人士撞上牆!這才叫擾民好不好!平常人認為是微不足道的差之毫釐,可能對失明人士已是生死攸關的謬之千里。

  問一位失明人士「會否覺得海報歧視失明人」。對方卻答,不會用「歧視」這框框,反而那名議員貼海報前,有沒有問區內失明人士引路磚為什麼要這樣鋪?覺得有問題,有沒有找他們商議改善措施?

  叮一聲。歧視/不歧視的二分法,潛意識是不把失明人士視為跟正常人平等的人。但除了歧視歧視他人的人,希望多走一步。真正的尊重,從了解開始。

  有失明人士說,可能是引路磚的顏色不美觀,如果為居民帶來不便,不好意思。心裏忍不住爆粗,頂,你道乜Q歉!

  要道歉的是我們好不好!這個世界要對你們差到哪個地步,你們才會這麼習慣為不屬於自己的錯道歉?

  這個世界對有缺憾的人太苛刻涼薄,而我也有份,很慚愧。對不起。

  自小頑皮,身上疤痕很多,傷患不少,也有過行動不便的時候,因此有一點明白殘疾人士的感受,我們覺得很簡單的事,對不健全的人來說可以好Q困難。

  而「我們」跟「他們」的分別,只在於我們比他們幸運。若這種幸運是不勞而獲,憑什麼去harsh那些不幸的人?小時候去喝茶,總不願用砸缺了一角的茶杯碗碟,覺得不美。現在卻會主動拿來用,因為我不用沒人喜歡用,而他們也只是不幸地給不小心砸壞一角,而已。

12.19.2013

讓我有個美滿旅程

  不知道這種情緒是什麼,所以寫。

  十二月是個別離的季節,PR前輩、Nelson Mandela、反核運動家文思慧、掌故專家吳昊,還有Lawrence of Arabia 的Peter O’Toole。知道這位老伯,是某次聽《歲月神偷》導演張婉婷的演講,她說,喜歡電影,一開始是因為Lawrence of Arabia 裏Peter O’Toole的那雙藍眼睛。

  他們都完成了在這個世界上的任務,到站,下車。人生無常,而對生命的底蘊一無所知的我,又能說些什麼。



  黑色大衣裹得嚴密,圍巾繞了兩圈,腳上仍是一雙dr. martens,抬頭,是久違的藍天。這身行頭,此刻應在Edinburgh 的公園散步,而現實是我在工業村的街上疾走,趕到茶餐廳買外賣填飽肚子,常餐跟多士飲華田拎走唔該。

  坐在公司的電腦前,心思卻飛到十萬八千里外,靈魂被困於這個時空。想起重慶森林裏聽著California Dreaming在快餐檔拿著醬料跳舞的王菲,也許也應該畫一張機票給自己?California dreaming on such a winters day.

  這星期上班前,其實連續放假兩天。天氣冷,加上要趕沒有錢(但很喜歡)的副業的稿,裹著毛氈,把額前頭髮束成衝天辮,在電腦前寫了兩天。當然中間上網看無聊資訊拖沓著不願工作的時間也沒少。

  也間中有公事的電話打來。一部筆記本電腦,一部電話,便是一個工作台。原來我的世界可以濃宿成眼前這張小小桌子。

  盤腿坐在沙發,把筆電擱在桌上打字,吃飯了,便把筆電移開,放飯菜。用筷子挾一株菜心,放進碗裏時卻有一刻恍神。理智上知道這是第二天,但跟假期第一天吃晚飯的情境、感覺都一模一樣。中間的時間那裡去了?做了些什麼?是否就是Walter Benjamin說的homogeneous empty time?

  寫稿時一直聽著陳奕迅的《我的快樂時代》,喜歡他當年聲音裏的純淨,林夕的詞也好,直白,卻說出了我們那個年紀的心聲。現在再聽,仍有一種給說中了的悸動。

  於是知道,這種情緒,是怕虛耗生命的恐懼。

  曾想像過假如有一天不小心離開了這個世界,希望出席我喪禮的大概一百人,到時候得開一個船P出海撒骨灰,播上這首歌。毫無代價唱最幸福的歌,願我可。


陳奕迅 

我的快樂時代

作詞:林夕
作曲:林健華
編曲:林健華

讓我有個美滿旅程 讓我記著有多高興
讓我有勇氣去喊停 沒有結局也可即興
難堪的不想 只想痛快事情 時間尚早 別張開眼睛

長路漫漫是如何走過 寧願讓樂極忘形的我
離時代遠遠 沒人間煙火 毫無代價唱最幸福的歌

讓我對這世界好奇 讓我信自己的真理
讓我有個永遠假期 讓我渴睡也可嬉戲
從今天開始 相識當作別離 時間就似活多一世紀

長路漫漫是如何走過 寧願讓樂極忘形的我
離時代遠遠 沒人間煙火 毫無代價唱最幸福的歌 願我可

無論日夜是如何經過 寧願在極樂當中的我
沉迷或放棄亦無可不可 毫無代價唱最幸福的歌 願我可

唯求在某次盡情歡樂過
時間夠了 時針偏偏出了錯

12.12.2013

關於死,或生



  如果每個人都對某些物事敏感,大概在我的清單中,其中一樣是「死亡」。

  吃飯時跟同事聊到公關前輩的離去。一直想不明白,有什麼原因讓愛家的他忍心拋下女兒跟太太?這麼懂得享受生命的一個人。而且,根據天主教的教義,自殺的人,是要下地獄的。

  同事參加了前輩的追思彌撒,轉述神父的話:「耶穌釘十字架時,旁邊有一個犯了罪的死囚真心悔改,死後進入天國。如果連犯罪的人都得到寬恕,上帝為什麼要拒絕一個虔誠半生的好人?」

  邏輯超錯,卻莫名感動。沒有信仰,但我們都願意相信,並希望,好人應該有個好結局。

  同事說,相信那是他思考過的選擇,而背後的原因,只有他跟上帝知道。曾有一段時間做問卷調查似地,見人就問:「為什麼你不去死?為什麼你還活著?」他的離開提醒我們,「生存」是種選擇。



  面書有人貼出BB照,年紀分別是「3 days old」/「兩歲零三個月」。絕非故意,但兩年前已開始記不清自己幾歲。也許人大了,便對「活著」這狀態習以為常,忘了曾幾何時,我們會數算自己的年紀,精細至月、日。

  同事有認識的人剛剛心臟病發去世。最近身邊也有朋友檢驗出身體有毛病,touch wood,千萬千萬不要有事。做過一宗新聞,有人喝醉酒,在回家的車上跟家人吵架,一時衝動跳車再跳橋,當場身亡;也有教授說過,為什麼香港的自殺率高企,是因為跳樓太方便,沒緩衝時間讓自殺者思考。原來要平平安安無穿無爛在這個世界活到此時此刻(而且不會不小心自殺),不易。

  會長小姐曾說,慶祝生日的意義,在於大家都慶幸過去一年,你在。所以,切生日蛋糕的儀式,其實是個survivors的慶典。

  回想做過的事,現在才懂得有多危險。例如剛學會踩單車,仍踩得歪歪斜斜,下坡不懂減速,卻踩到台南亂糟糟的馬路上,幾次與私家車跟機車擦身而過。有個阿姨提醒背包帶會卡住車輪,如果當時真的卡住了,「炒車」事小,在路中心被其他車撞上事大。不是勇敢,而是當時唔知驚。

  雖總不願起床,但每早還能睜開眼睛起床,其實已是一種恩賜。也許我能活到現在,也得感謝上天。

  在死亡面前,什麼事兒都算不上事兒。跑過突發新聞,見過不少生死,常記住,人原來真的會死,理應豁達。但作為半個處女座,自知確是個worrier(唉,沒出息),總為許許多多未發生或無關痛癢的事擔心。好想好想,學會放心地享受這一趟旅程。

  若有何突發的三長兩短,大概以射手座的神經大條,死前理應心裏坦然。不怕死,只怕沒做完想做的事。

  歐陽修的《玉樓春》最出名的一句是「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喜歡的卻是最後一句:「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內地N年前有部很火的微電影叫《老男孩》,很喜歡主題曲的最後一句:如果有明天,祝福你,親愛的。


12.09.2013

湛藍色的溫柔



  (不是說那部電影,雖然也想看)

  喜歡藍,因那是天空與大海的顏色。

  又到海下。原來這是個滿有回憶的地方。第一次來,是中學時為了學會活動pre-trip。中六的日子連假期也忙得要命,為了遷就某人上補習班,一班人清晨六點在地鐵站集合,眼睛都還沒睜開,卻用追巴士的速度走完幾公里山路。坐上小巴回市區,也不過是早上九時許的事。

  所謂青春,也許就是運用時間的自由。

  另一個第一次,是大半年前跟獨木舟小姐來划獨木舟浮潛。不懂游泳,把我丟水裏會一命嗚呼,大概在學會游泳前都沒機會出海,卻想不到有一天能跟大海如此接近。輕輕伸手,便浸到涼涼的海水,傻仔地不停撥呀撥,感受海水在指間流過的輕柔。陽光穿過清澈見底的海水,看得到獨木舟落在海底珊瑚礁上的影子,隨著波浪的節奏在海中心晃盪。

  還跌落水兩次,好好玩,哈哈。感謝獨木舟小姐,讓我聽到了海的呼吸。

  昨天再去海下,大灘一邊建了好多水泥房子,不禁皺眉。好久沒行山,喜歡站在樹林裏,看陽光穿過樹枝,在小路上投下疏落的影子。也喜歡蹲在海邊,看海浪拍在沙灘上,又退去,周而復始。

  然後覺得自己在地球表面是多麼渺小。想起在Tasmania看過沒有盡頭的海平線,還有浪聲。沒有信仰,但很喜歡一句說話:「當你身在大自然中,就是最接近上帝的時候。」

  也路經多次來露營的灣仔。走到營地,趴在桌上打算小睡一下,卻睡了近一小時(!)常說要珍惜跟身邊人們相處的時光,但做不到的卻是我,謝大家包容,沒有下次。

  晚上跟出門口小姐她們吃飯。說說笑笑,不擅長表達自己,但很放心在她們面前分享一些想法。不要為未發生的事擔心太多,也不用跟無關痛癢的事糾纏。這段日子不論身心都壓力極大,但昨晚腦海裏的電池icon在顯示「charging」。

  謝謝大家。

  「常常我 閉上眼睛 聽到了海的呼吸 是你
  溫柔的藍色潮汐 告訴我沒有關係」

  也謝謝大海的溫柔。



P.S. 去年year end露宿懸崖邊,在流星雨中為2X歲劃上句號(想知道X是什麼問我好了),然後迎來日出。今年生日預計得在電腦前趕稿,估摸著無法在公司天台紮營,但好想好想去看星星(抓頭髮)。好吧惟有寄望年底在台灣原住民部落偷偷溜出去深夜看星星。加油。

12.07.2013

手記,或入行以來沒怎麼跟人說過的事 16



  在某個繁華之地的某間麥記。只喝慣這裏的熱朱古力(巧克力),其他的不是太甜便是太淡。但今晚換了個新手,很想告訴她,朱古力粉下得不夠,牛奶也不夠熱。也許下次吧,如果還有下次。

  看過一個陳曉蕾的訪問,受訪者有一個天生患絕症的BB,生下來不知道能活多久。那位媽媽說,就像一家人一起坐巴士去旅行,中途不知道誰會先下車。

  如果這個世界是一輛巴士,那麼今天有兩個人下了車。一個是到站下車,一個是中途跳車。

  上班的路上看新聞,知道Nelson Mandela離開了,深深感激這位伯伯為這個世界做的事。他完成了自己給自己的任務,到站,下車了。

  回公司,趁空檔,繼續「刨」前兩天政改的報導(好複雜,各種提名跟選舉方式,還沒看懂。可是魔鬼藏在細節中,只是連我這些習慣閱讀文字的人尚且覺得繁瑣,怎麼讓大家理解跟提起興趣去理解,好難。),同事收到短訊,「吓?!」了一聲,然後告訴我,才見過沒多久的一位公關前輩跳樓自殺身亡。

  好愕然。跟前輩有過一面之緣,也算認識,是個健談而隨和的大叔。兩星期前才跟他吃過飯,談笑風生,想不到今天便以這般激烈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中途跳了車。

  告知跑突發的同事,拿出前輩的卡片,直接撥了他的手提電話,想確認是否真的是他。接電話的是他的同事,問問題的一刻自覺有點精神分裂:「我們想確認是否真的是他,還有學校會否有一個公開回應。」對方反問:「你想學校有什麼回應?」

  以PR標準來說,這個人明顯不合格,但死去的,是她的同事。那刻也思考了兩秒,對,其實我們想要什麼回應?已預計學校只會答一些敷衍的資料,怎樣輔導員工,對死者家屬表示慰問之類,不用等她答,我都識寫。

  最想最想知道的,是為什麼他要輕生。大家都好錯愕,覺得如此熱愛家庭,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不會捨得離棄這個世界。但,儘管全世界都好想知,在我而言,那是他自己的選擇,沒有人需要交代些什麼。

  死去的是那位PR的同事,也是我們認識的人。問的那個要冷靜,答的那個也要一派專業,大家都得若無其事裝沒事。為什麼?還想不懂。

  到下午,知道他在遺書中控訴工作忙碌得沒有了生活。於是找了一些公關高層講工作壓力。例如每天打二十個電話,講完電話已到深夜;跟家人朋友吃飯也得工作,做冬吃飯,全世界開動了自己還在講電話;假日都得接電話,手提一響便心跳加速。

  幾乎每件事都發生過在我身上。

  今天很漫長。想省下吃晚飯的時間趕稿,早點下班,但事實證明,人是要吃晚飯的,趕稿中途把美輪美奐的聖誕樹macaroon當乾糧吃了(酒窩小姐是要數落我暴殄天物的),還吃了一包百力支。正忙得頭頂出煙,突然有包朱古力空降到我的面前。約她一月去野餐,朱古力小姐笑說:「本來我們是約十一月!」謝你的朱古力。

  跟紅小姐相約見面,排期排到一月。最近也被背心先生教訓,將一天分成上午/下午/晚上/宵夜時段見不同的朋友,其實沒有一起spend quality time。上傳了一張近照,獨木舟小姐傳來短訊,說我的頭髮長了。正要沾沾自喜,下一句她便說,證明我們很久沒見。苦笑。

  好掛住好掛住你哋。過了十二月,我們來一個大野餐,可好?

  離開公司,還用電話覆了一個PR的問題和約了一個訪問。

  其實以上文字也不知道想說什麼。有很多很多問題,還沒找到答案。

  也許這個世界是一個月台,人來人往,惟願能與所愛的人們,偶爾坐上同一班車,一起看看喜歡的風景。

12.06.2013

  

  雖然不小心睡了十一小時(設定好鬧鐘只睡兩小時卻一睡不起到翌日),但今天狀態實在不很好。耳筒壞了,連在路上聽 Linkin Park 的小樂趣也沒了,頂。

  昨晚跟另一邊的大佬商量了報導的相片,不合格。

  Maybe I am not ready. 還不能自如地用單反捕捉到想要的畫面。除了臨上機前上過幾小時的攝影速成班(謝外星小姐跟廣告先生),也沒怎麼準備。機會來了,看的是平常的修為,明顯我還未夠用功。

  不管結果如何,最少知道接下來有什麼要準備,仍為這個機會,深深感恩。今年學會了拿軚盤(方向盤),接下來365天的目標,是學會拿相機。

  在公司,坐在電腦前,有被困的感覺。不怕忙,卻怕空閒,因為不知道要做什麼。無聊得不停refresh facebook看news feed耗時間,等下班。簡直在浪費生命。想起某次坐通宵火車,左右兩邊被兩個睡著的人夾住,很累,卻沒法睡好,動彈不得。

  是日偷偷溜上天台兩次,天空好深好深,而我卻被困在這個時空。想快快逃離這個處境。

  其實老闆待我真的很好很好,著我趁空檔做另一份工作,只是對著電腦,寫不出字來。

  用左腦寫的純粹是資料,說明文加議論文加實用文,但用右腦寫的,總要輾轉反側翻來覆去,才摸到靈感的線頭,一蹴而就。也許在tvbuddyland時習慣了在家中寫稿,在公司寫用右腦寫的稿,總不舒服。最少讓我把額前頭髮束成一條衝天辮才是。

  但寫作班的老師說過,寫作就如村上春樹每天出門跑步,是紀律;也像裝修師傅彈墨線,是一種應用自如的技藝。無關心情,無關環境,要寫,便能寫。

  小時候做功課,總會隔一會便去打開雪櫃(冰箱)看看。其實心知肚明,雪櫃裏不會突然多了東西,但總要隔三差五跑去開一次。以前開雪櫃,現在開facebook,其實本質上都一樣。

  我在逃避。因為怕寫不好,所以死磨活賴地拖延。

  但落跑大王表示:今次唔准走佬。

12.03.2013



  會寫得好短同好快,因為趕時間上床睡覺。但實在需要處理一下今天的情緒。

  這兩天回家路上,一出地鐵站便自動拐進便利店,進貢似地買卡樂B(今日沒了特價,頂)。

  梁文道在《我執》說,為自己製造一種藥,喝了便好。例如喝了葡萄適就告訴自己不會再暈,說的其實是一個人主宰自己的意志。總把奶茶當藥喝,治睏。而牛奶,是心緒不寧時喝的。

  早上喝了一杯奶茶,前一晚只睡了兩小時。愈忙愈失魂(touch wood 到此為止)。昨晚深夜,大佬來電著我今早北上,半夜卻發現回鄉證漏了在公司(wtf),於是得六點起床,七點出門口過海回公司再到元朗,由香港最遠的一角去另一角再去另一角,末了晚上還回公司寫稿。

  一天坐三程同路線的巴士,經過同一個地方三次,原來好累。

  回家路上還一邊打電話打點年底到台中的事,結果錯過了要下車的巴士站。回家,先洗澡。把頭髮吹乾,坐下來吃第一口飯,望望鐘,竟已是晚上十點半。

  下午去了深圳,全中國最討厭的一個城市。髒,亂,擠。每去一次都覺得要自閉兩整天才能回復正常,就算聽著oasis回公司也抵銷不了那種打從心裏溢出來的膩。

  最近貌似一個人打兩份工,雖然都是同一間公司,可是上班時間做該做的事,下班後又繼續做另一種該做的事,好辛苦。

  但我向夢想踏前了一步。這步有多大,還得看自己。兩小時後再起來工作,加油。

12.02.2013

西裝外套,或輕紗長裙

  醒來,一室陽光,真好。

  從床頭拿過電話,看到whatsapp group未讀的短訊,忍不住對著電話「頂!」,然後哈哈哈哈笑了出來。在被窩中跟友們聊天,也聽到蜻蜓小姐久違了的聲音,相約下午去試姐妹裙。

  放假就該是這個樣子好不好!

  頂著一個鳥窩起床。洗頭,剛把頭髮吹乾,隔壁阿姨帶著她高八度的招牌聲線衝過來:「哎,留長頭髮才好嘛!」(來人哪!把這個大媽拖走!)母親大人在一邊不住點頭:「就是嘛,我也覺得她這樣比較好。」

  有一段時間頭髮短及耳背,部份原因,就是為了反抗母親大人的少女審美觀。

  臉上仍一副乖巧笑容,心裏在爆粗,溜進廚房找吃的。碰到正在晾衣服的老妹,苦笑:「我要哭了。」她揚揚手裏的衣架,惡狠狠地:「我都沒哭你哭什麼,哭!」

  有人通宵看了一晚布袋戲想睡覺卻給抓出門去吃早餐末了還被指派晾完衣服才能上床。難以自控的捧著肚子大笑。

  原來這就叫幸災樂禍麼,哈哈哈哈。

  我家女子都不大正常,但各自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挺好的。



  努力多年,母親大人終於明白無法逼迫我喜歡shocking pink/hello kitty/留長髮/變得斯文溫婉,儘管每次上街遇到別人的女兒,總被恨鐵不成鋼地教訓一番。

  但她開始接受自己女兒們本來的樣子。這個公仔收到的時候頗為高興,因為她是知道我喜歡而特意去扭的。意義重大,因母親大人終於懂得尊重我們的喜好。

  也許是射手座的性格使然,極需個人空間,稍被干預便會打爆對方個頭。喜歡什麼顏色,穿什麼衣服,看什麼動漫/電影/書,吃什麼,什麼時候睡覺,看似微不足道,不做不會死,卻是「我」之為「我」的重要構成。

  以一個人本來的樣子愛她/他,好很難,卻也是世界上最深最深的愛。

  也正在學習。(所以買了票請她跟朋友去看《阿信的故事》,哈哈。)



  出門,去試姐妹裙。隱藏在工業區的某個單位,一開門,都是各種華衣美服。拖地長裙,露肩晚裝,裙褂,禮服,西裝馬甲。

  脫掉身上的修身西裝外套、襯衫、Dr. Martens,換一襲輕紗長裙。粉色,露肩,前短後長,裙尾墜地,是飄逸的雪紡。

  披散一頭長髮,剛好垂肩。剪過,再留,又剪,終究是捨不得再剪了。留了近兩年,終於長到這個長度,雖然也只是剛好過肩。還有幾個月,快高長大快高長大!

  店員拿來一雙高跟鞋,穿上,看著落地鏡前的自己,大概對比太大,有一刻恍神。

  以前總用盡一切方法反抗被強加身上的任何事情,例如那些少女到爆炸的審美觀框框,後來漸漸發現,所謂的反抗,其實也只是給自己設下了另一個框框。無為而無不為。

  我們都是自由的人。

穿Clarks的女子




  被酒窩小姐教訓以後不能穿Clarks跟Dr Martens,因為「有點女生的樣子才會嫁得出去啦!」(笑

  咁我實在有少少大鑊,哈哈。

  理想中,穿Clarks的女子應該帶點帥氣幹練。但現實是,如果穿Kenzo的女人霸氣,穿Clarks的我最多只算傻氣罷。

  那天去Birkenstock小姐的婚禮,為表隆重,把唯一的一雙高跟鞋從櫃底挖出來。十五分鐘後落難街頭,因腳趾給擦破了皮。大概穿高跟鞋是需要練習的。幸好帶了一雙平底鞋來換,嘿。

  年初到Brisbane參加人妻小姐的婚禮,回家半路也把高跟鞋脫掉,與外星小姐赤腳踩在曬得滾燙的馬路上,走回旅館。第一次直接踩在柏油路上,原來比想像中硬得多,會硌得腳板生疼,但蠻好玩的。

  Dr Martens其實不算舒服,只是實在跟冬天相襯,而且有種踩什麼都沒所謂的安全感。曾穿著Dr Martens溜到某個內地工地偷拍,中途踩過水窪穿過泥地翻過水泥牆爬過廢墟,像駕著一輛Defender越野車過河,誰怕誰。

  最喜歡的,還是第一次加薪買的Clarks。(這不是product placement,沒收廣告費啦)。儘量不用皮製品,但仍忍不住買的唯一一雙麂皮鞋。舒服,易襯,輕便,型。喜歡它薄薄的鞋底,踩在地上能感覺到路面的質感,還有踏油門或剎車掣時,跟汽車的感應。

  雖然濕熱多雨的香港不算適合Clarks。明明來自潮濕的英國,卻怕濕得很,下雨會留下水漬;也很喜歡Clarks的肥仔先生說,試過夏天時鞋底給熱溶了。腳上的這雙被我買到,也實在不幸。試過黃雨警告穿著它們上山,跟我一起淋個裏外濕透,也試過下海幾乎給浪花打濕,還經常穿著它們在鬧市拔足狂奔。現在有些地方破了口,走了線,鞋面也有兩三點水漬。

  但那是我和這雙鞋子的經歷。

  大概喜歡的,其實是那種來去自如的自由。

11.30.2013

冬夜,或關於十二月



  圍巾、黑色長褸、Dr Martens。把自己裹個嚴實,載上耳機,兩手插袋,便自成一個世界。耳畔播著Oasis的Supersonic,踩著閒散的步伐走路回家。冷風吹起垂肩長髮,深深吸一口冰涼乾燥的空氣,如抽煙。抬頭,無雲的天空澄澈深邃,外面的紛紛鬧鬧再與我無干。

  喜歡冬夜的靜。

  回家,睡前叮一杯熱牛奶,加糖,無敵。

  生於十二月。小時候喜歡冬天,因有生日、聖誕、新年。偏偏體質忌濕怕寒,每到冬天常不舒服,曾以為自己不再喜歡冬天,卻仍被這種安靜深深吸引。突然發現,原來最深刻的記憶,都發生在這個季節。

  有四年沒在香港過聖誕了。有一年去了柬埔寨,自三年前下海,聖誕都在工作中渡過,除了記住要交罐頭故事(沒時間性的留稿,在假日沒新聞時填版面),對節日已失去感覺。今年也得上班。

  沒宗教信仰,聖誕卻是最喜歡的節日。對所愛的人們說一句 Merry Christmas,讓你感到 Love actually is all around.

  如果今年的聖誕願望(誰答應過聖誕可以許願了?)是希望可以過聖誕,不知道能否實現?

 

  日曆還沒撕到十二月,已自覺活在十二月。公司有N篇稿共一萬字要寫,還想接freelance,然後為興趣的副業有逾萬字沒開動,年底到台灣原住民部落的義工團還得準備很多。死線都在十二月中殺到,預計直到上機的一刻,都得過著每天只睡幾小時的日子。

  但,有機會成為這些故事的代理人,何幸。願我能將他們的故事說得真摯動人,一如故事本身。

  幾天前上機出發,也是同樣情形,出發前的上午還在趕稿,連續兩天寫了近萬字,對著電腦連眼睛都睜不開,但心裏知道,這是喜歡做的事。

  冬天散步的習慣其實始自某個時空。自從到過某個地方過冬,每到冬天總有少少大鑊,哈哈。懷念以前在窗邊的書桌前喝著熱可可看電影,直到天黑了,才記起要開燈。然後總有人衝進房間來,大伙兒一起去吃飯。回來了,下一局波子棋,再關燈開始放電影,招呼大伙兒一起看。

  仍愛散步,但,是時候試試用不同的方法過一個新的十二月。

  再睜開眼,便是2013年的十二月了,one and only one。晚安。

11.21.2013

關於醉



  「如果文字是酒,讓我與往事乾杯。」

  不是我說的,是王丹在面書寫的,然後我醉了。

  最近知道,原來世上有一種醉叫「茶醉」,頭會痛,然後整個人暈乎乎的。解醉方法是喝牛奶/吃糖份或澱粉質。Google了一下,頭暈是因為茶裏有物質讓血糖急降,但為何會急降?帆船先生來解釋一下?

  會知道,只因喝了一杯奶茶再加半杯濃普洱然後開始神智不清。

  好久沒醉過。

  身邊不乏酒鬼,曾有一段日子常出去喝個小酒。喜歡微醺的感覺,放下一點處女座的小心翼翼,讓心底最真實的自己浮現,say個hi。

  試過在初秋的晚上跟只碰過兩次面的友喝酒,說一些很深很深的話,然後一邊吃煎餅果子一邊散步回宿舍。北京的路很闊,晚上無車,路燈將影子拉得好長好長。冷風刮在發熱的兩頰,酒意散盡,心裏澄澈,一如清秋冷月。

  也曾在無數個深夜,跟友們打車到一間名字叫咖啡館的bar,在吧枱前呷一杯由鬈髮小姐為各人特別調配的雞尾酒。睏了,便伏在吧枱上小睡,待友們離去時把我叫醒,半耷拉著眼皮坐車回家。還記得第一杯喝的,給它取了個名字叫Lestat。

  零下十度的冬夜,呵氣成霧。在宿舍關燈之前,把自己包裝成一隻糉子,抱著筆記本電腦到校外找地方刷夜(通宵)。陪我寫paper的有柯南小姐跟一杯Black Label,於是好睏。

  某晚獨睡。關了燈,月光流瀉一室。從書架頂拿出買了好久的Jack Daniel混可樂,選了2046的soundtrack當背景音樂,柔靡的旋律在空氣中迴盪,只屬於一個人的浪漫。

  以上文字寫於昨晚。跟友們喝完酒回來,略有酒意,卻開著電腦一直寫一直寫。於是知道,醉的不是酒,是記憶中的某個時空。

  「如果文字是酒,讓我與往事乾杯。」

P.S. 以上文字寫於N日前。那天遇到一位老伯,說了一句:「一個句號,是另一個新篇章的開始。」突然叮一聲。老伯笑說,射雕英雄傳的續集也是另一個故事了吧。時間在流動,願意不願意,我們都不停來到下一個剎那。Move on.  所以現在沒有時間跟往事乾杯,雖然還有N篇稿要寫,明顯開始想逃避現實所以搵埋啲無聊事嚟做,哈哈。好驚好驚,祝我好運。

快到了快到了



  剛回家,洗完澡,眼睛睜不開,但很想寫。

  2013年進入倒數階段。

  搞不懂一個每天得睡十小時的人怎麼能當記者,然而幸或不幸,已經當了(笑),今天剛好來到工業區兩年。以前常說,數字於我沒有意義。最近發現,那是因為當時還有很多數字。

  這陣子接了很多副業,95%都沒錢,只為了在工作以外,找機會做自己喜歡的事。公私兩忙,周末又突然要離港數天。(本來下星期出發,今天才知道提早四日變了星期日,上機前有N篇稿共五千字要寫完,而且都是最花時間的人物訪問,措手不及。沒有時間了。)預計直到十二月底上機的一刻(放心,去旅行而已),都會過著每天只睡五小時的日子。

  想起行AYP背著20kg登山包上山,總望著最接近天空的山頂,跟自己說,快到了快到了。撐過去遠地會綠油油,Work hard and life will reward you.

  前兩天發生了一件神奇的事。本來希望不大,最後竟成了事,深深感謝給我機會的大佬們。頂著壓力幫忙的大佬,還有人手不夠也讓我離開幾天的大佬。也許對他們來說只是小事,但於我意義重大。也許是一條新的路的開始。如果人生之中有很多magic moments,那一定是今年的highlight。

  機會來了,能否抓住,就看你平日修為。要在兩天內惡補攝影,祝我好運,哈哈。得到很多朋友的幫忙,謝謝深夜十一點拿著單反從家中過海到中環教我拍照,跟我逛到兩點半,然後明早九半得上班的你;也謝謝為我碌人情卡找朋友教攝影的你。

  上一世一定得是舒特拉,今世身邊才有你們。謝了。

  當你好想好想做一件事,全世界都會幫你完成。

11.17.2013

Hello world



  窩在沙發醒來,腦海響起昨晚在微醺狀態下聽到的旋律,想了兩秒,是Beatles的Hey Jude。睡眼惺忪,隨意梳了兩下頭,換一身最舒服的衣服出門。

  在路上碰到一個三、四歲的小蘿莉賣旗,蹲下來讓她把貼紙黏在我肩,小蘿莉害羞的說了聲「謝謝」。陽光很好,嘴角彎彎,抿不成一條直線。突然覺得,不要為還未發生跟與己無關的事擔心。

  Hello world.

  約好碰面的地方還沒開,跟雙魚小姐換了另一間餐廳吃brunch,於是一次過吃了最愛的小籠包和擔擔麵。出了餐廳門口,想找某間書店,正要google map,卻發現就在對面。訂了一本書,作為送給自己的year end禮物。店員說,得三至四星期才到貨,但因為剛才發生的事,有信心這本書會在year end前來到我手上。

  然後晚上聽了一個故事。沒太多驚心動魄的劇情,只是一個失去一切希望,沒有出路的大叔,平實地活好每一天。

  在他的處境,沒任何出路,也沒任何盼望,但大叔只是輕描淡寫地:「今天看看有什麼可以做,便做;到了明天,又看看有什麼可以做囉。」

  深深被觸動。

  明知道沒有明天,明知道做的事最終徒勞,仍用心、專注活好今天,需要何等的勇氣與豁達。想起一行禪師說的,happiness is here and now。

  今天不是明天的附屬品。

  也想起給處女座看的電影《回到最愛的一天》(About Time)。活好每一天,不用遙不可及的當成生命中的最後一天,而是平實地照這天的樣子活好這天。Not as if,  but as is.

  相片攝於台南的某個清晨。坐在街邊小攤,吃一碗家常的雞肉飯。慢慢的,一口一口。吃到底,便看到碗底的圖案。

  總不小心由今天去到明天,但我們只活於現在。所以得去睡了,goodnight world.

  


11.04.2013

牆上的氣泡,或關於夢想



  This is our dream. 夢想不滅。

  最近兩星期,在政總聽過無數次This is our dream,無數次「夢想不滅」。用電話閃燈砌成的星光人海裏,有襯衫筆挺的上班族,有斯文OL,有坐在地上啃炸雞的少年,有校裙及膝劉海齊額的少女,有踢著涼鞋的大叔跟手執摺扇的阿姨。大家各自揮舞手上的燈光,黑壓壓的一群,無言,只有歌聲迴盪於人海中,像一場儀式(rituals)。

  彷如一場祭奠。

  想起每年五月天的演唱會,紅館中的藍光星海。那是一場朝拜,朝拜「夢想」的神話。(不准吐糟「每個演唱會都一樣」,下文會解釋)

  不知道其他人有沒有這種感覺──雖然「被不發牌」並非這班港視人的選擇,但情緒會被牽動,因他們追了我(們)未必有勇氣追的夢。

  在公民廣場上,每次台下最受觸動,都是一個個台前幕後的電視人上台分享經歷。

  身份不同,但對夢想的憧憬,還有面對現實挫折的氣餒,不管你是上班族OL少年少女大叔阿姨,都一樣。

  (題外話:想起某位前輩說過,拾紙皮婆婆的故事寫得太多,每次都講有多慘,寫到爛。但中間還有更多可以說的,對讀者而言,大家可能處境不同,但那種在困境中掙扎求存的精神,共通。想起另一位Tvbuddyland前輩說的,電視劇好看,在於讓你感受到人間共通的「情」。)

  某晚林夕現身,說:「如果你個夢想講出嚟冇人話你癲,呢個夢想其實係比較有咸魚嘅腥味!」比較「懶型」的說法,是某位前輩之前在無線劇集《拳王》預告片中,引用哲學家尼采的話:「人要麼永不做夢,要麼夢得有趣。」

  林夕的話會面書瘋傳,因我們都對夢想有憧憬。自己跟身邊不少朋友都喜歡五月天,每年演唱會,面書都給洗版。

  我自首。每次士氣低落,都喜歡聽他們的《倔強》。在紅館的藍光星海中,抬手輕搖,與逾萬人一起唱著「就算失望 不能絕望 就這一次 我和我的倔強」,彷如完成一個儀式。

  那是一場朝拜,對「夢想」的朝拜。

  其實蠻諷刺的,愈是不相信夢想的地方,才愈需要夢想的神話。(例如狂舞派,故事跟電影本身已是一封給夢想的情書,台灣已上畫,快看!)跟林夕的話同日在面書出現的,還有一幅圖,大意是夢想去澳洲,現實變成去澳門跟長洲。



  最近發生了一件事。

  一直有個小小的夢想(像生日願望說出來就不靈驗,所以暫不告訴大家),但只有概念,沒切實想太多,這陣子又發生了一些事,覺得這個想法渺茫得難以實現。

  然後在同事電影先生的枱頭看到一本相關的書,原來他也做過類似的事,告訴我許多細節,要準備的、要注意的事。

  然後這本書移民到我的枱頭。(當然是我厚臉皮借來的啦)。跟電影先生談完了,心知這計劃最少得押後一至兩年。但摩娑著捲了角的封面,心裏不住偷笑。因為本來虛無的空想,現在有了質感。

  傻仔地相信,那是上天給我的一個小暗號。



  (攝於台中「曬藍圖」,那是設計師貨真價實畫出來的blue print)

  那天去coaching cafe,有一段時間單獨跟coach詳談。事前想像會否像算命(笑),但聊完,從沙發起身的一刻,又重新思考「夢想」跟「現實」的關係,想做的事看起來也沒那麼遙遠。

  日常工作是不停問別人問題,但這回角色調換,很多時候給問得答不上來。大概因為,有些問題,很少問自己。一向胡鬧,以為自己不信任這個世界,但原來,更大的原因是,一直沒那份追夢的勇氣。

  會試著相信計劃。



  記得某次去年青先生的新開張的地方。新落成的大樓,N層樓,小至每支光管的光度都得照顧。印象最深刻的,是某面畫滿圓圈的牆。

  原來牆紙貼不好,面積如幾張king size拼起來的牆,佈滿了大大小小的氣泡,得逐個圈起來,著裝修師傅弄平。想想都覺得麻煩到爆炸。

  但要實現心裏的藍圖,每個細節都要實在的花力氣。將夢想變成現實,像做運動會累一樣,要付出代價。

  不想只停留於聽著五月天自覺熱血,同時感嘆現實的張牙舞爪,卻把夢想深埋心底,有空拿出來YY(發一下白日夢),每年去看演唱會然後在面書貼一張照片,假裝自己做完了這件事,以這種狀態一直活到80歲。

  不是所有夢想都得奮不顧身前仆後繼,但如果,你的夢想剛好是那種(懶)熱血的類型,也來想想你為它付出過什麼吧。

  其實更喜歡《拳王》預告片中,引用尼采的另一句:「一個人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

  共勉。


11.01.2013

彈珠的軌跡,或關於命運



  這幾天下班,從政總/公司離開,耳邊播的都是從台南捎回來的《秋:故事》。想起第一隻蘇打綠的CD,是帽小姐送的《夏:狂熱》。

  剛剛才交了記協的入會表格,最後一欄得填入行年資,想了想,才寫下個「3」字。寫完,提起筆尖的一刻,一驚。原來已三年,頂。

  2013年10月15日下午,政府宣佈不發牌予香港電視。

  命運突如其來的撞過來。本來各自滾動的彈珠身不由己拐了個急彎,劃出凌亂的弧度,在生命中某個時空座標互相碰撞,又四散彈開。從此偏離原來軌跡,向未知的方向繼續前行。

  在大大小小的屏幕前分別看完記者會直播的我們,此刻還想不到,接下來的一星期會發生什麼事。

  其實已離開Tvbuddyland,極其量只算個旁觀者(當然,對抗不公義是每個公民的責任與權利),但仍好很嬲,雖然都唔知自己激動啲乜Q。在N日後的今天,終於搞懂。

  除了出於射手座對公義的莫名執著,大概心底裏覺得,這班朋友映照出平行時空的自己。

  每天電話來往通消息的,不少都有來電顯示;到政總採訪,碰到的都是熟悉的面孔,偶爾來不及吃東西,還得勞煩友們救濟。如果三年前沒離開tvbuddyland,大概此刻也會到政總紮營。

  若身在這個位置,也不肯定自己有沒有這份勇氣跟魄力做這麼多事情。好想好想跟帽小姐和巴辣雞小姐還有其他的tvbuddies說句:你哋好叻!

  我們都希望這個世界有公平與公義,努力的人,應該得到一個機會。跑道不同,但在追夢的路上,我們都是同路人。

  一直擔心,夢想的故事這兩星期說得太多,太密集,觀眾/讀者會厭。但仍很想很想,讓大家看到事件裏的「人」。因著以前的身分,有幸找到Tvbuddyland的前輩們做訪問,明白了一些以前一直想不明白的事。也重新思考「電視」的意義,以前自己在做什麼。講到一些話題,其中一位前輩說:「你當過(編劇),所以明白,真好。」

  於是傻傻地相信,上天這個時候把我放在這個位置,自有衪的意思。好想好想為這件事出一點力,哪怕再微小。

        那天在公司,找帽小姐問政總的事,臨收線前,跟她說:「好奇怪,你知道嗎,我會入行當記者,都是因為你。」

  說是完全因為她太誇張,但毅然下海,確因嚮往記者看到的「横切面」,想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而帽小姐是認識的第一個記者。(雖然一開始想當的其實是副刊記者好不好!不小心行差踏錯,有少少大鑊,哈哈。)

  三年後的今天,我們位置互換,以不同的角色為同一件事努力。

  那天跟某位前輩聊天,末了,追問他香港的電視業有沒有出路。前輩一向樂觀,說這兩年來大家經歷的將會發酵,終有天開花結果。也想起香港。今次事件,將認為政治事不關己的沈默一群也拉上街表態,是一次empowerment,也是一次社運啟蒙。

  我也只是其中一顆彈珠,沒資格說什麼。但為著過去兩星期發生的事,此刻願意相信,走過的路不會白走。而我們永不知道,新的軌道,會帶我們滑到哪兒。共勉。

  P.S.關於夢想/香港/傳媒的角色/騎劫,還有很多想說,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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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8.2013

彈珠的軌跡

  

  睡睡醒醒,途中給無聊的電話吵醒N次,到回復一點意識,已日落。

  把自己從沙發上架起來,換衣服,出門。仍睏得很,身體不舒服,人也慢半拍。

  中學時看張系國的《星雲組曲》,其中一個故事講時空跳躍。這世界有無數個平行時空,若不喜歡這個時空,便隨意跳去另一個時空,只是跳躍後將不復記得,自己曾存在過於另一時空。例如到樓下餐廳點了個快餐A,上菜後覺得中伏,便可以跳去另一個點了快餐B的時空,只是不會知道自己曾選過快餐A,大致如此。

  最近常恍神。

  某天黃昏,在外面跑了一天,回公司。到站,跳下巴士,突然覺得,為什麼我會存在於這個時空?我是怎麼來到此時此地的?像卡通片中,一輛巴士到站,把你拋下車,駛走。剩你一人,在巴士站旁東張西望。不記來時路。

  Heidegger說,我們都被拋擲到這世界中。(thrown into this world)

  也許也跟身體狀況有關。

  生於冬天,卻怕冷。(呃話說有關係嗎?)體質濕寒,氣溫低於20度,便開始進入冬眠狀態。渴睡,無力,腰骨不見了,能歪著不會起來,能趴下不會坐好。又碰上每月還貴利的日子,血糖低,常眩暈。在公司抱著暖水袋寫稿,感覺只剩0.5個人在運作。

  自覺像Gravity的Ryan把救生艙的氧氣調低扮唔關自己事的狀態,也許放假去曬曬太陽便好。名字中有一個字,是曬太陽的意思,這個名還真不是白改的。

  好掛念某個安靜的草坡。愜意地在藍天下張開四肢,感受陽光吻在臉上的熱度,然後眯起眼睛,一午好眠。

  扯遠了。

  過去七天發生了許許多多事情。

  本來各自沿不同軌跡滑動的彈珠,因為一隻無形的手,在生命的某一點時空座標互相碰撞,彈開。命運在這裡拐了個彎,彈珠們改變了原來的路徑,劃出不同的弧度,向未知的方向繼續前行。

  很多很多話想說,還有很多問題沒想懂,關於夢想,關於創作,關於香港,關於所謂左右膠,關於人。

  Houston, do you copy?


10.20.2013

夢想碎裂的聲音

  星期天,8:49am。

  我們在各自家中忙著各自的事,為下午準備。

  陽光很好,穿窗而入,曬在白牆上,一室明亮。這個城市還沒醒來,but today is gonna be a long day.




  放了一個長假,前天回公司上班。又繼續每天12小時non-stop的生活,但從未試過咁想返工。很習慣每天打出打入十多個電話,枱頭座機跟手提電話響個不停是常事,只是這兩天打進來的,大部份都有來電顯示名稱。

  都是我的朋友們。

  離開了光影的世界,也許不能幫上什麼,仍很想很想參與這件事。最少,關於友們的報導,希望有部份由我來寫。也希望能在前線接觸相關的人,親身了解整件事。

  曾在另一個世界短暫停留,因此深深知道,這班人,為夢想付出了什麼。

  慶幸認識過一班一同追夢的人。其實飯堂的價錢已很相宜,燒味雙拼才十多元,例湯四塊半。但每天放午飯,一同在茶水間叮飯,從雪櫃裏拿出五六個飯盒,遂個用微波爐翻熱。不帶飯的,便只喝一碗例湯。到五六點餓了,便蹭老闆們的零食或下午茶。(因此我常到放工時已吃得飽飽的,大概可以連晚飯也省下,笑)大家相約出外吃飯,也挑消費不高的。常虎視眈眈著BC(百老滙電影中心)以前每周一場的買一送一戲票優惠。但每有新電影上畫,兩個星期內不少人都已看過。

  所以也知道,就算在雞汁台,也不乏有心人。

  大家常取笑「你餓唔餓呀?我煮個麵俾你食吖」的TVB體/BBQ結局/人人住千呎單位/不停偷聽調包錯摸的俗爛橋段。但確實,真的有人會為了寫劇本做很多資料搜集看相關的作品,也努力的要寫好故事。

  有心人,為何又甘心作品最後落得如此下場?

  當然,體制內的人也有責任,但更多屬體制問題。堆填區是個很穩定的地方,記得有人說過一個笑話,為什麼亞視仍有1-2點收視,是因為老人院的老人家手夠不上拿遙控轉台,反正全港只得一個電視台,就是TVB。努力跟不努力,結果也沒什麼分別。

  香港的電視市場亦如是,有名導演在記者會上說,投資少少錢已經賺咁多,還有什麼動機求變?

  在這種環境泡上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二十三十年,鬥志都被磨蝕殆盡。所有的創意工業變成流水作業,最後只會枯萎。

不甘心,便出走。只是現在,連出走的地方都沒了,又能去哪兒?

  全港市民,包括我,都期待一場革命。所謂革命,不單是照版煮碗的另起爐灶,而是敢教日月換新天的山河色變,重訂遊戲規則,改變整個製作模式。也許最後會華麗麗地狠狠仆街(現在不能更仆街),但最少,如果在公平競爭下輸,也輸得心服口服。

  這個世界deserve一個變好的可能。

  從未試過放假在家也開著新聞台看直播。完了整個公佈不發牌予港視的記者會。電影告白中,泡泡碎裂的聲音,是波的一聲。聽到蘇錦樑說「審批過程公平、公正、公開」,彷彿聽到雞蛋由高牆上給推下,墮地,碎裂。

  那是夢想碎裂的聲音。

  三點到政總一起曬太陽吧。為了這個世界應該有公義;為了拿回我們所愛的,相信有公平競爭,努力總有出頭天的香港;為了讓政府知道我們deserve more than雞汁同哈哈哈哈哈;為了給家中的母親大人爭取好看的電視;也為了支持一班為夢想無悔付出的人。

  在追夢的路上,我們都是同路人。

  集會會到一直到晚上,有空來坐一會也是好的,政總見。


10.15.2013

也許,我們都比想像中更愛香港


  4:30pm 政府公佈5:15pm開記者會,面書已開始有人洗版。沒試過放假也開著新聞直播,但看完了整個記者會。記者不斷追問不發牌的原因,有沒有上訴機制,背後的評審準則是什麼,蘇錦樑只錄音機式重覆「行會保密」、「4個電視牌照己比過去增加一倍」。沒有上訴機制,也不透露做什麼才獲發牌,還聲稱「客觀公平」。不相信背後沒有政治因素。

  爆了一個字的粗口。身邊有朋友在電視圈,深深知道他們為這個夢想付出了多少,也覺得HKTV是一班有心人(公司會資助員工上進修課程,最少TVB做不到)。也有朋友在TVB,因此知道TVB也有很多認真的人。但機制問題,有競爭,有心人才有發揮空間。曾聽過TVB流傳的一個笑話,為什麼亞視還有1-2點收視?那是因為老人院的老人家沒能伸手拿遙控轉台。

  家裏也有遙控,但我們只能看may姐哈哈哈連吃沙律也加雞汁

  心裏想,我們還能為香港做些什麼。



  剛從台南回來不久。

  紅小姐說,台灣是理想中的另一個家。

  深明原因。總覺得這兩個地球上僅存用繁體字(正體字)的地方如兩生花,互相對照。同樣經歷殖民--我們被取笑喝英帝奶水長大,台灣也曾被荷蘭跟日本人統治;同樣有過風聲鶴唳的日子--我們經歷過六七暴動的動盪,台灣也有38年的白色恐怖戒嚴(當然程度不可相提並論);同樣面對推土機與小野花的兩難--我們的菜園村因建高鐵得拆掉引發千人包圍立法會,台灣的大埔強拆事件還沒落幕。

  雖然會被誤認是緬甸人(苦笑),但走在台灣的街上,看到熟悉的文字,就是親切。台灣的朋友問,你怎麼會講國語,笑答:「那是因為五月天還有盧廣仲呀!」旅館的衝天辮小姐想學廣東話,她說因為喜歡王菲的歌。

  除了台式小清新、文藝的cafe、誠品、蘇打綠、幾米、躭美小說(笑)、各種小吃、阿里山的美景、墾丁的陽光,台灣吸引我們的還有更多。

  總覺得,彼岸有一些我城失落了的東西。

  例如樸實的溫情,對文化的尊重,為他人著想的公德心,不吝於表達感情訴說夢想的直白,鄉土情懷。台南公車班次不多,多駕車代步。街上都泊滿車,不少保養得極差,款式也舊,車窗封了塵,髒兮兮的。坐過一輛開蓬寶馬,是舊款,蠟也沒打,開在香港街上要被人笑的。但車在這裡,還原了最基本的功能,就是代步工具。

  台南的感覺像碗魯肉飯。白胖的米飯,圓潤飽滿,碗邊泛著油光,草根,卻親切溫熱。

  台灣的確有很多地方做得比香港好,例如垃圾分類,古蹟保育,對本土文化的尊重(火車有國語、英語、台語跟客家話廣播,文學館也有介紹原住民作家),例如民主。最近也有很多傳媒報導港人移民台灣的故事。

  但暫時不想移民。

  (呃,是誰每次去台灣也嚷著要找個台灣人嫁了?!好吧十二月還有機會,笑)



  工作關係,加上愛離家出走,常進出海關,不管是羅湖或福田或機場。每次踏入香港境內,總有如釋重負的安心。因為你知道,這裡的公務人員可以信任,這裡有你所愛的人,你生活過的街,你熟悉的種種。

  但最近,覺得香港在切切實實地淪陷。

  見過不少公職人員的錄音機嘴臉;被警察欺騙過;消防員在車禍現場動用一半人手拉紅布阻擋記者拍照;旺角集會當天有市民跟記者被圍毆,警員明明在旁邊卻姍姍來遲最後兇徒逃之夭夭;發展局局長經營劏房;廉政公署首長貪污保安局局長勸少女勿飲酒免被強姦;聲言會選擇發佈消息的馮煒光傳獲任新聞統籌專員(正好跟梁班子happy together);最應問責的社署竟指責送飯的善心人讓露宿者不思進取,吸引露宿者;海難一周年,應為39條人命負責的官員毫髮無損即將安然退休拿長俸,政府卻連官方悼念活動也沒有;菲律賓人質事件案發至今三年,港府一直姿態軟弱,連跟菲國總統談判,新聞官也不敢告訴記者,只著家屬「向前看」。

  還有今天。

  涼薄,不公義,為什麼?



  回港翌日,看到健吾問:「除了交稅,港人還願意為香港做什麼」。(平日的言論不敢苟同,但這篇值得一看)

  我們羨慕台灣的民主(雖然還在起步階段),但沒有看到他們背後爭取的血與淚。蔣介石退守初期頒下戒嚴令,一片白色恐怖。搜捕、處決異見人士不計其數,現時的旅遊熱點綠島,當年囚禁了不少異見份子。戒嚴其間先後有鄭南榕自焚及美麗島事件,其中一名主事者林義雄的母親及雙胞胎女兒無故在家慘死,其他參加者如陳菊、呂秀蓮也因叛亂罪坐了12年牢。大家熟悉的謝長廷、陳水扁、蘇貞昌正是當年為她們辯護的律師團成員。



  從小活在自己的世界。但眼見香港一步步陷落,不想只在facebook post 一句This city is dying,然後下一個post又上載不知道在哪間餐廳拍的蛋糕照,假裝地球如常轉動,又回到自己的玻璃魚缸裏。

  想起有人說過,佔中,只為了「俾返個香港我!」

  若要劃一個臨界點覺醒「可以在現實中做點事」,大概是3年前的反高鐵圍立法會。其實心知無用,因為立法會內建制派議員佔大多數,高鐵的撥款方案必能通過。但表態,已是一種抗爭,最少讓其他人知道,社會上還有不同的聲音,還有別的人在乎。

  坦白說,若要冒著被捕的危險參加佔領中環行動,還沒勇敢到這個程度。但在被警察灑胡椒噴霧甚至被抬走拘捕,跟網上感嘆一兩句了事,中間還有很多可以做的事。
  
  不認為爭取民主是大多數人的願望(雖然個人認為民主暫時是實現公義的唯一方法,例如今次),但,如果,我是說如果,你也有一點懷念小時候成長那個香港,也來想想你可以為這裡做些什麼吧。如果爭取民主聽起來距離太遠又「不理性和諧」,或者先由爭取喜歡的電視台開始?

  宣佈HKTV死刑的記者會完結不到半小時,面書上出現「萬人齊撐!!!快發牌比香港電視!!!」的專頁,like的時候只有三百多人,到6小時後的現在,已有近20萬人讚好。十一點多的現在,面書仍在洗版。會憤怒,證明大家還在乎。

  有網民發起10月20日上街遊行抗議,如果你有like「萬人齊撐!!!快發牌比香港電視!!!」的專頁,也許,多走一步,試試將虛擬世界不用花錢的like轉換成現實世界的一點點付出?

  如果沒有主動爭取過,每天只能被看may姐哈哈哈洗腦也沒有抱怨的資格。

  總嚷著要離開香港,但也許,自己比想像中更愛這個地方。星期日見。

10.14.2013

What is Remembered 《憶往事》


 《憶往事》

在溫哥華的一家酒店房間,還是個年輕女郎的瑪莉安在穿上她的夏裝白色短手套。她穿著一襲米色亞麻布連身裙,髮上圍著一方又輕又薄的白頭巾。那時的頭髮,還是烏亮烏亮的。瑪莉安嫣然一笑,因為她想起泰國的詩麗吉皇后在雜誌上說過(或者只是雜誌指她說過)的話。那是一段話中話──是詩麗吉皇后引述皮雅帕門說過的話。

“所有東西都是皮雅帕門教我的,他說‘穿白手套總沒錯,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最好不過。為什麼她會為此而笑?這句話聽上去像溫柔的耳語叮嚀,這麼的荒謬,卻又是無庸置疑的智慧。瑪莉安的手戴上了手套,看起來很莊重,同時卻又像小貓的爪子般柔嫩。

皮雅問她在笑什麼,她說:“沒什麼”,然後告訴他帕門的事。

他問:“誰是皮雅帕門?”

當時他們正準備參加喪禮。為了趕上早上的儀式,他們昨晚由溫哥華島的家乘渡輪過來。那是他們自新婚夜以來第一次在酒店過夜。每次渡假,他們總會帶上兩個小孩,所以總住在那些為全家出遊而設的經濟汽車旅館。

這是他們結婚以來第二次以夫婦名義出席喪禮。皮雅的父親跟瑪莉安的母親過世,都已經是兩人相識前的事。去年,皮雅的學校有一個老師突然去世,大家為他舉行了一個很雅緻的喪禮,有學校的男生合唱團伴唱,還用上十六世紀的殯辭。那個老師大概六十五、六歲吧,他突然去世,皮雅跟瑪莉安是有點意外,但談不上半點哀傷。他們覺得,不管在六十五、七十五,還是八十五歲死掉,其實,又有多大分別呢。

但今天的喪禮卻是另一回事。去的是莊納,皮雅的多年好友,皮雅今年才二十九。他倆一起在西溫哥華長大──還能清楚記得,那時候獅門橋還沒建成,西溫哥華仍是個小鎮模樣。他們的父母是朋友,在十一、二歲時,兩人曾造了一條小艇,在登打維碼頭下水首航。大學時,兩人卻疏遠了一段日子。因為莊納是學工程的,皮雅唸的是古典,學文的跟學工程的,向來就互相瞧不起大家。但大學畢業後的這些年,兩人又總算是重修舊好了。還是獨身的莊納常去探望皮雅跟瑪莉安,有時還會在他們家待上一星期。

這兩個年輕人,都為自己的際遇感到驚訝,還常常拿來開玩笑。莊納選的專業,在他父母看來,說得上穩穩當當,讓皮雅父母親暗地裡妒羨不已。但到頭來,成家立室,找到教職,肩負起平平常常人生責任的,卻是皮雅。而莊納,自大學畢業,到現在還沒有安定下來──不論是女朋友還是工作。他總是在過公司的試用期,而到頭來,卻從沒公司真正聘用他。而女朋友呢(最少聽他說的),則又總是在過他的試用期。莊納的最後一份工作,是在北溫哥華上班,自離職後就一直待在那邊──究竟是別人辭掉他,還是他辭掉別人,最後仍不大了了。“在雙方同意下終止僱員合約”,他在信上是這樣跟皮雅說的,還說他住在一家富貴人家出入的酒店,可能會撈到一份伐木公司的工作。他還告訴皮雅自己在學習駕飛機,想當叢林區巡航員。他說,搞定了眼下的錢銀糾葛,就去找他們。
        
   瑪莉安心裡盼著他不要來。莊納總是睡在客廳的沙發上,每早都把被子扔到地上,要瑪莉安收拾。他不讓皮雅睡,半夜纏著他聊十幾歲時的往事,甚至還有更早的呢。他叫皮雅“屁眼”(皮雅一直以來的渾名),還有其他老友,管他們叫“屎蛋”、“傻瓜”跟“老鬼”──史丹、阿當跟力克。他粗著嗓門,鉅細無遺的,把那些瑪莉安覺得一點都不好笑的無聊事說了又說(那堆在老師的台階上燒著了的狗糞,還有那個老想用幾塊錢引他們脫褲子的大叔)。可是,一說到此刻眼前的事,他就開始惱火。
        
  當瑪莉安要通知皮雅莊納的死訊時,她覺得很愧悔,而且有點震驚。愧悔,是因為她一直都不喜歡莊納;而震驚,是因為莊納是他們同年紀的熟人中,第一個過世的。但皮雅看起來一點也不吃驚,而且並沒有特別受打擊。

        “是自殺吧,”他說。

        她說不是,是意外。莊納天黑後在碎石路上騎摩托車,衝出了路面。有人發現了他,或者是同行的人吧,總之當時有人在現場幫忙,但一小時不到,莊納已經不行了。他傷得太重,沒救了。

        那是莊納母親在電話說的。他傷得太重,沒救了。她聽起來接受現實得很快,而且一點也不意外,跟皮雅說“是自殺吧”時一樣。

        自那天起,皮雅跟瑪莉安再沒怎麼提起莊納的死,只是商量葬禮的事,訂酒店房間,還有找過夜的保母。皮雅的西服得拿去洗,還要買一件白襯衫。這全都是瑪莉安去張羅的,而皮雅一直拿出好丈夫的姿態來監督進度。瑪莉安明白,他是想自己冷冷靜靜、實事實辦,就像他一樣,絕不提什麼傷心難過──他很清楚,瑪莉安是不會有半點難過的。她問皮雅為什麼會說莊納“是自殺”,他答,“剛巧想到而已”。瑪莉安覺得,皮雅用這藉口迴避她的問題,是有點警告,甚至責難的意思。似乎是他疑心自己因莊納的死──又或是因他們跟死者是這麼接近──而生出一種可恥又自我中心的感覺。一種病態又帶點得意的興奮。

        那些年頭,年輕的丈夫都很冷淡。不久之前,還在追求階段時,他們又有趣又好玩,一副急得不知所措的樣子,幾乎吃不消肉慾的煎熬。現在呢,睡到一張床上去了,卻又冷冷的,還常常諸多不滿。每早,出門上班,鬍子刮好,領帶繫在年輕的脖子上,回公司不知道幹些什麼;晚飯時回來了,就用挑骨頭的眼光,望幾眼桌上做的菜,抖出報紙來,把自己隔離,將亂成一團的廚房啦、柴米油鹽啦、自己的小嬰兒啦,還有一切感情,都統統隔開。他們要學的實在太多了,這麼短的一段時間。怎樣向老闆卑躬屈膝,怎樣應付老婆。要有副什麼都懂的樣子,房子的按揭、牆壁的保養、草坪種的草、家中的排水管、政治新聞,還有他們在未來幾十年賴以養家活口的工作。而女人呢,卻可以退到後面──就在白天的時候,儘管還是有生兒育女這麼個擔子得應付,她們仍有餘地考慮再三──退回到似乎是第二度的青春歲月了。丈夫出門後,整個人都輕鬆起來。做夢般的大造反,顚三倒四的聚會,像仍在高中一般隨時大笑,一切一切,都趁丈夫不在家時,在他們付錢買的房子的四壁內,如雨後春筍般滋長蔓延。

        喪禮後,有些人給請到莊納父母在多達華的家。杜鵑修成籬笆一般,開得正茂,紅的粉紅的還有紫的。有人讚莊納的父親把花園打理得很好。

        “是嗎?”他說,“我們只是忙沖沖的把它剪個整齊罷。”

        莊納母親說:“我怕這算不上一頓真正的午餐,都是些剩菜隨便做的而已。”大部份人都在喝雪利酒,除了有幾個男人在喝威士忌。食物都放在加長的飯桌上──三文魚慕思醬、餅乾、蘑菇餡餅、肉卷、檸檬小蛋糕、果盤、碎杏仁曲奇,還有蝦,火腿或青瓜牛油果做的三文治。皮雅小小的瓷碟上堆滿了食物,然後瑪莉安聽到他的母親說:“哎呀,你總可以回來再拿吧”。

        皮雅母親那時候已不住在西溫哥華,她是從白石鎮過來參加喪禮的。皮雅母親不太想當面責備皮雅,讓他難堪,畢竟他現在是個老師,又已經成家立室。

        “還是你怕人家會把東西都吃光不成?”她說。

        皮雅漫不經心的應了一句:“可能剩下的都不是我想要的了。”

        皮雅母親轉向瑪莉安:“這裙子不錯。”

        “對,但你看” 瑪莉安說,一邊扯平剛才在喪禮時弄皺的地方。

        “這就是麻煩的地方了” 皮雅母親說。

        “什麼麻煩?” 莊納母親機靈地說,一邊把餡餅倒進保溫盆子裡。

        “這就是亞麻布麻煩的地方”皮雅母親道。“瑪莉安剛才跟我說裙子弄皺了”──她沒有說“在喪禮時”──“然後我就說,這就是亞麻布麻煩的地方。”

        莊納母親可能沒有在聽。她望向客廳另一邊,說:“那個人就是照顧莊納的醫生。他駕著自己的飛機從史密瑟斯過來。真的,我們覺得他人真好。”

     皮雅母親說:“那可真不容易呢!”

        “對。但我想他是這麼樣飛來飛去在叢林區看病的。”

        兩人在談的人正跟皮雅聊天。他沒有穿西裝,但身上穿著一件得體的外套,裡面配件樽領毛衣。

        “我猜也是”皮雅母親說;莊納母親答道:“對。”瑪莉安覺得她們好像在解釋什麼而且有了共識──是關於那人的衣著嗎?

        她低頭細看那些摺成四份之一大小的桌巾。它們沒晚餐用的餐巾大,卻又不像酒會用的那麼小。它們疊成一行一行,每條桌巾有一角(繡上藍色,粉紅色或黃色小花那一角)跟下一條摺起的一角重疊。沒有兩條相同花紋的桌巾疊在一起。沒人搞弄過這些桌巾,就算有──她見到廳裡有幾個人拿著桌巾──他們都是從最後一條拿起,小心翼翼不打亂這秩序。

        喪禮上,牧師用嬰兒還在母胎裡的生命跟莊納在人間的生命作比較。嬰兒,他說,在它溫暖而漆黑,水汪汪的洞穴裡,對外面的另一種生活,一無所知,甚至對不久即將擠身的,偉大而光明的世界,一點預感都沒有。而在人間的我們,雖然得到預兆,仍實在不能想像,在經歷死亡的陣痛後,會看到怎麼樣的亮光。如果讓嬰兒知道未來自己身上將發生什麼事,難道它不會心存懷疑並感到害怕?在大部份時間,我們也一樣,但我們不應如此,為著上帝曾給我們保證。雖然如此,但我們盲目的腦袋仍無法想像,無法感知,我們將來會到達一個怎麼樣的世界。在無知裡,嬰兒除了蒙昧無助的自己,再沒什麼可以信靠。而說不上一無所知,也不完全知曉一切的我們,應該時刻留心,讓自己活在信心裡,信靠上帝的話。

        瑪莉安望向牧師,他正站在大堂門口,手裡拿著一杯雪利酒,聽一個有著一頭蓬鬆金髮的活潑女郎說話。看來他們不像在討論死亡的痛苦跟之後的曙光。假如她走過去抓住他追問這樣的話題,他會有什麼反應?

        才沒有會人有這種興致。除了那些不識禮數的人。

        她轉而留意皮雅跟那叢林醫生。皮雅的話中,有種平日在他身上很少看到的小男生式活潑。或者,只是瑪莉安很少看到。她裝成自己第一次看到皮雅。他鬈鬈的,烏亮的短髮齊耳剪去,露出光滑的象牙色皮膚。他的肩膀寬闊而線條分明,四肢修長而纖細,還有形狀漂亮,略小的頭顱。他笑得很迷人,卻不是有機心的笑;可他自從當上男生們的老師後,再不輕易笑了。額角上,有幾道淡淡的卻抹不去,煩愁磨蝕出的永久印痕。

        瑪莉安想起那個教員派對──一年多前的事吧──那天晚上,分別在會場兩邊的兩人,不約而同發現自己從附近的人群中落單。她在會場徘徊,趁皮雅沒注意時走近他,然後跟他打開打話匣子,彷彿自己是個小心地拿捏分寸調情的陌生人。當時,他的笑容跟現在一樣──但有一點不同,雖然那也很正常,因為他正跟一個對他有興趣的女人聊天──然後皮雅也玩起這猜謎遊戲來。他們交換熱情的眼神,說著無味的話,直到兩人忍不住笑作一團。然後有人走過來告訴他們,這裡不許講已婚笑話。

        “你憑什麼覺得我們已經結了婚?” 皮雅回道──通常,他在這些場合都表現得很謹慎小心。

        此時,她穿過客廳到走皮雅身旁,腦裡再沒有這些笨念頭。她得提醒皮雅,他們很快要分道揚鑣。他要駕車到馬蹄灣趕下一班船,而她則要乘公車穿過北岸到林恩谷。她計劃趁這次機會,看望先母的一個朋友。瑪莉安母親對這個朋友又喜歡又欣賞,更用她的名字為自己女兒起名。瑪莉安一直喚她姨姨,雖然她們並無血緣關係。瑪麗安姨姨。(把“麗”改成“莉”,已經是瑪莉安離家上大學的事。)老婦人住在林恩谷的一所護養院,瑪莉安已有年多沒探望過她了。有時候趁一家人難得往溫哥華,順道去探她,除了太花時間,孩子都給那裡的氣氛跟那些住客的模樣搞得悶悶不樂。皮雅也是,雖然他不喜歡說出口。可是,他會問瑪莉安,這個人跟你有什麼關係呢,究竟。

        說到底,她其實也並非真的是你姨姨。

所以現在瑪莉安自己一個去看她。她說過,如果能去又不去,她會內疚。而且,雖然沒說出口,可她蠻期待這段時光的,能讓她離開一下家裡。

        “或者我可以你去” 皮雅說,“天曉得要等多久才來一輛公車。”

        “不行” 瑪莉安說,“那你就趕不上船了”。她提醒皮雅已經跟保母講定了時間。

        皮雅答,“你說的倒是。”

        剛才跟皮雅聊天的那個男人──那個醫生──不能不把兩人的話聽進耳裡,突然說道:“我駕車送你去吧”。

        “我還以為你是駕飛機來的” 瑪莉安脫口說,皮雅同時開口:“不好意思,讓我來介紹,這是我太太,瑪莉安。”

        那醫生說了個名字,可瑪莉安聽不清楚。

        聖本山不好降落,”他答道,“所以我把飛機留在機場,租了輛車。”

        他的禮貌顯得有點牽強,令瑪莉安覺得自己的話說得有點討人嫌。很多時候,她要不太莽撞,就是太害羞。

        “這真的沒問題嗎?”皮雅問:“你有空嗎?”

        那醫生直接向瑪莉安望過來。他這一眼並不討厭──絕沒有冒昧或狡猾,又不是打量的目光,可也不是恭承討好。

        他說:“當然。”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瑪莉安跟皮雅現在要說再見了,皮雅去乘船,而艾雅力(那人姓艾)──或者艾醫生──會載瑪莉安到林恩谷。

        瑪莉安打算接著就去探望瑪麗安姨姨──應該可以陪她吃過晚飯,然後由林恩谷坐車到市區的公車站(“出城”的車比較多),乘夜間的公車,再乘船回家。


護養院叫“公主莊園”。一層高的房子,在旁加建了幾間廂房,抿上泥紅色的灰泥。整條街都鬧哄哄的,連個大一點的庭園都沒有,隔開噪音的樹籬欠奉,零星的草地也沒用柵欄圍起。街的一邊有個基督教會堂,堂頂的尖塔不倫不類,另一邊是個油站。

        “‘莊園’這兩個字現在已經不代表什麼了吧,是嗎?”瑪莉安說,“它甚至不代表這裡有二樓。這名稱不過是告訴你,要把一個地方,想像成另一個連它自己都沒要裝的模樣。”

        醫生沒答話──可能他覺得瑪莉安說的不對,或者就算覺得有理,也用不著說出口。自多達華一路以來,瑪莉安就聽到自己不停在講,不禁被自己嚇一跳。不能說自己在胡扯(想到哪說到哪),而是她想告訴人家有趣──或者能講得有條理一點就會很有趣──的事。但像自己這樣喋喋不休,就算聽起來不荒謬,人家可能也覺得她裝模作樣。她一定十足那些決意不要正正常常地聊天,而要真正好好地談談的女人。雖然瑪莉安很清楚這沒什麼用,他一定覺得自己吱吱喳喳的說個不停有點過份,但她就是沒法子合上嘴巴。

瑪莉安搞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子。她有點亂,因為自己現在已經很少跟陌生人講話。單獨坐在一個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車上,感覺怪不舒服的。

她甚至還衝口問他,怎麼看皮雅說莊納的意外是自殺。

“這種傳言,只要是任何嚴重的意外都能說得上吧,”他答道。

“用不著拐進去了”,瑪莉安說,“讓我在這兒下車就行。” 她又羞又窘,恨不得快點躲起來,躲開這個人,還有他那滿不在乎的無禮態度。她急得車子還在街上開著,手已經抓住門柄,一副準備開門下車的樣子。

        “我會把車子泊好。”他還是拐了進去,“我從沒打算把你遺在這裡,任你自己找路回去。”

        “我可能要躭好一陣子。”

        “沒關係,我可以等。不然我可以進去走走,要是你不介意的話。”

        瑪莉安本想說護養院陰陰沈沈,會讓人也低沈起來。接著她記起他是個醫生,這裡該沒什麼是他沒見過的吧。他那句“要是你不介意的話”──部份出於風度,可他的語氣中那點不確定──讓瑪莉安很意外。看來他花時間來陪自己,不是出於禮貌,而是為著她而來。他自動請纓的提議有點毫不掩飾的謙卑,可他沒有低聲下氣求她。如果瑪莉安說自己真的不想打擾他,他便會就此打住,一貫客氣地說再見,然後駕車離開。

        結果,兩人下車,並肩走過停車場到護養院正門。

        幾個老人,還有些傷殘病人,坐在鋪砌好的空地上,等時間打發日子。那坪空地種了幾棵看上去毛茸茸的矮樹,圍上幾盆牽牛花,裝成個小庭園的樣子。瑪麗安姨姨不在這裡,但瑪莉安倒是驚覺到自己在高高興興的給人們打招呼。有些什麼在她身上發生了。不知怎的,瑪莉安突然有種充滿力量,飄飄然的感覺,好像她每走一步,就有一個歡快的訊息,由腳跟傳到頭頂。

        後來,她問他“為什麼你要跟著我進去?”,他說:“因為我不想錯過能見到你的每一刻”。

        瑪麗安姨姨獨坐在輪椅上,在她房門口陰暗的走廊一角。她看上去有點臃腫,而且身上光亮亮──那是因為她給裹上了石棉圍裙,好方便她抽煙。瑪莉安相信,自上次道別以來,不知過了幾個月,幾個寒暑,她仍是這麼樣坐在同一張輪椅,同一個地方──圍裙是後來才有的,應是為了配合什麼新規矩,或是因為瑪麗安姨姨的機能又進一步衰退了。很可能她每天就坐在這兒,在固定好填滿沙子的煙灰缸旁,望著那暗紅色的牆──漆上去的應是粉紅色或淡紫色吧,可看起來卻成了暗紅色,走廊實在太暗了──還有牆上的托架,承著滿架的膠常春藤。

        “瑪莉安?我猜是你吧” 瑪麗安姨姨說,“我猜得出來,你的腳步聲,還有呼吸聲。見鬼的白內障,搞得我看東西一團一團迷迷糊糊的”。

        “對,是我呢,你怎麼了?” 瑪莉安親了親她的鬢角,“為什麼不到陽光下去呢?”

        “我才沒興趣曬太陽”,她說“我得為我這白白淨淨的模樣兒著想著想”。

        她可能在說笑,但也可能是認真的。她蒼白的臉頰跟雙手都佈滿大大的白斑──死白的斑在光的折射下變成銀色。瑪麗安姨姨以前可是個真正的金髮女郎,兩頰緋紅,個子精瘦,一頭剪得整齊的直髮在三十多歲的時候就白了。現在她頭髮亂糟糟的,睡覺時給枕頭磨得毛毛蓬蓬,只露出兩隻耳珠來,像鬆弛了的乳頭。她以前可總戴著小鑽石耳環呢──哪兒去了?耳上的鑽石,真金項鍊,真的珍珠,絲質襯衫(像琥珀色呀,紫紅色呀,這些與眾不同的顏色)還有漂亮的尖頭鞋。

        現在,她身上,是醫院消毒粉加上甘草糖的味道──那是沒煙抽時,整天吮著解饞的。
“我們要些椅子,”她彎身向前,晃著拿煙的手,想吹口哨喚人。“勞駕,姑娘,椅子。”

醫生說:“我去找。”

留下一老一少,瑪麗安跟瑪莉安。

“你丈夫叫什麼名字?”

“皮雅。”

“還有兩個小孩,對吧?晶妮跟大衛?”

“對。可跟我一起那個男人──”

“噢,不。”瑪麗安說。“那不是你丈夫。”

她其實屬於瑪莉安祖母一輩,而不是她母親一輩。她以前,是瑪莉安母親的美術老師。對瑪莉安母親來說,這人最初只是一個啟發她,感染她的人,後來,她給自己幫忙與支持;再後來,兩人成了朋友。她畫過很多大幅的抽象畫,其中一幅──送了給瑪莉安母親──以前掛在屋子內室,也就是瑪莉安成長的地方。每當她來作客,畫就會掛到飯廳去。那幅畫顏色很昏沈──深深淺淺的暗紅色跟啡色(父親管它叫“著火的糞堆”)──可瑪麗安姨姨看上去卻永遠那麼亮眼聰明,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年輕時,她到內陸當教師前,曾住在溫哥華。她以前的朋友,現在都是名字在報紙出現的藝術家。瑪麗安姨姨很想回到那邊,最後她真的回去了,待在一對有錢老夫婦身邊,為他們打理業務。這對夫婦贊助很多藝術家,並和他們交朋友。跟他們在一起時,瑪麗安姨姨好像很富有,可他們死後,就遺下她冷冷清清一個。自此,她靠退休金過活,開始用水彩作畫,因為負擔不起油彩;餓肚子(這是瑪莉安母親懷疑的)省下錢來,帶瑪莉安外出吃午餐──那時的瑪莉安,是個大學生。這些時候,瑪麗安姨姨會滔滔不絕地談笑風生,月旦一番,大都是說,人們熱捧的什麼作品跟什麼意念都是垃圾,但這裡那裡──某名不經傳的當代藝術家,或某世紀差不多被遺忘的某人──可就有些不凡。她最有力的讚美之詞──“不凡”。 瑪麗安姨姨的沉著聲氣才說出來,彷彿在那時那地,她驚覺自己竟碰上了一種仍值得全世界絕對尊崇的才情。

        醫生提著兩張椅子回來,很自然的介紹自己,好像他只是之前沒這個機會似的。

        “艾雅力。”

        “他是個醫生,” 瑪莉安道。她想要開口解釋葬禮的事,莊納的意外,還有醫生怎麼由史密瑟斯飛過來,可話筒卻給搶去了。

     “但我不是為公事而來的,不用擔心。”醫生說。

     “哎,這當然了,”瑪麗安姨姨說“你是跟她一道的。”

        “對,”他答。

        此時,他把手伸過兩張椅子中間,執起瑪莉安的手,用力地緊緊握住一陣子,然後才放手。他問瑪麗安姨姨:“你怎麼知道?憑我的呼吸嗎?”

        “我就知道,”她有點不耐煩,“我以前可也是個惡魔呢。”

        她的聲音──不知是緊張的顫抖還是尷尬的輕笑──跟瑪莉安記憶中的全不一樣。她覺得彷彿有些背叛的感覺在攪動,在這個突然陌生的老婦身上。對過去的背叛,也許是對母親跟這段友情的背叛──她是如此珍視這個比自己出眾的朋友。也許是對瑪莉安自己的背叛,那些午飯時高深的交談。墮落的氣息,來到了眼前。瑪莉安為此傷心,但同時,暗暗感到一絲興奮。

“噢,我以前有很多朋友 瑪麗安姨姨道,瑪莉安接口,“你有很多朋友。” 然後講了幾個名字。

“死了,” 瑪麗安姨姨說。

瑪莉安答,不,她不久前才在報紙上看到某人,好像是辦回顧展還是得了獎。

“咦?我還以為他死了。可能我想到的是其他人──你知道德萊家嗎?”

這句話是直接跟那男人說的,而非瑪莉安。

“我不知道”他答,“不。”

“他們在波文島上有個地方,我們以前常去。姓德萊的。我還想你可能聽過他們呢。那裡常有各種玩意兒。這就是為什麼我說自己以前也是個惡魔。大冒險。看上去是冒險,其實大家都像是按劇本一樣,心裡早有了譜,你知道我的意思吧。說不上什麼冒險。不用說,我們全都喝得醉醺醺,但他們總要播上音樂,點上一圈蠟燭──應該更像是什麼禮儀吧。但也不盡然。這不代表你不會遇到某個新來的,然後讓劇本見它自己的鬼去。才初見面便開始發瘋似的吻然後私奔到森林去。四周黑漆漆,你跑不了多遠,沒關係的,二話不說就倒下去。”

她開始咳,想說話卻咳個不停,於是放棄,只能猛地短短的不斷乾咳。醫生站起來,熟練地拍了她好幾次,拍在她的彎背上。她呻吟一聲,不再咳了。

“好了一點,”她說,“你知道自己當時在幹什麼,但你裝不知道。有一次他們蒙住我的眼,不是在樹林,這次在屋子裡。好,我同意。雖然最後不大有勁──我是說,我是知道的。說到底,那裡大概沒什麼人是我不認得的。”

她又開始咳,雖然沒剛才厲害。她抬起頭來,費力的重重地又吸又呼,喘了好一會後,舉手示意要暫停,好像之後還有更重要的東西要說。但最後,她只是笑,“現在我的眼真的給永遠蒙住了,白內障。現在不會再有人佔我便宜了吧,最少不會再有什麼放蕩事兒。”

“你的白內障有多久了?” 醫生禮貌的詢問。瑪莉安大大鬆一口氣,因為他們開始專心地聊起她的病來,專業地說著白內障怎麼形成,怎麼切除,做手術有什麼好處跟風險,還有瑪麗安姨姨不相信那個外調過來的醫生。她說的,給下放過來照顧這裡病人的眼科醫生。那些猥褻的胡思亂想──瑪莉安現在想來,覺得剛才她說的就是胡思亂想──順利地滑回正軌,變成醫生跟病人的討論。瑪麗安姨姨對自己的病情不很樂觀,但坦然,而醫生則一再謹慎地叫她放心。這所房子的四道牆內經常出現的對白。

過了一會,瑪莉安跟醫生交換眼神,問對方是否已經待得差不多。偷偷地,而且照顧周到,差不多是夫婦才有的一個眼神。這一番偽裝,還有明明白白的親密,令畢竟不是夫婦的兩人都感到興奮。

不久。

瑪麗安姨姨自己先開口,“不好意思,我知道自己很無禮,可是我想說,我累了。”此時的她,令人完全看不出,剛才先開口談天的那個人。瑪莉安心煩意亂,仍得扮演該扮的角色,但隱約覺得有一絲羞恥。她彎下身來,親了親她,跟她說再見。她有一個感覺,覺得以後自己不會再看到瑪麗安姨姨。後來,她真的沒再見過她。

在護養院一角,醫生把手放到她背上,順著背滑到她的腰。在打開的房門裡,有人在睡覺,也有人躺在床上朝外看著。瑪莉安發現,他在把黏在她身上的衣服拈起──緊挨著椅背流的汗,把裙子濡濕了一片。裙子腋下的地方也濕了。

她要上洗手間。她不停在找訪客洗手間,她以為自己跟他走過來時看到的。

在那裡。她是對的。她鬆一口氣,卻感到有點艱難,因為要突然離開他的視線範圍,對他說:“稍等一下。”她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冷的,有點不耐煩。他答,“好”,然後敏捷地走向男洗手間。上一刻的微妙感覺消失無蹤。

她走進灼人的陽光中,看到他抽著煙,繞著車子踱步。之前她還沒見過他抽煙──不論是在莊納父母家或跟瑪麗安姨姨在一起時。這個動作好像把他抽離了,透出一絲不耐煩,或者是,急不及待。急不及待做完上一件事,好開始接下來的一件。現在,她不很確定,自己是他的上一件,還是接下來的一件。

“哪兒去?”他在車上問。接著他似乎覺得自己問得太粗率,改口說“不知道你想到哪兒去呢?”簡直像跟小孩,或瑪麗安姨姨說話似的,好像她也是這個下午他得好好招呼的人。瑪莉安答,“我不知道”,好像她沒有選擇,只能讓自己充當那個成為他包袱的小孩。她忍住,把失望的酸楚跟欲望的呼嚎,都壓下去。羞澀,偶然,卻無法回避的欲望,現在,卻突然一下子給宣告為不當,一廂情願。他的手擱在方向盤上,安份地,好像他從沒有碰過她般。

“斯坦利公園好嗎?”他問,“到那裡走走好不好?”

她答,“噢,斯坦利公園。很久沒到過那兒了。”好像這主意讓她提起了精神而她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好地方似的。更要命的是,她還加了一句,“今天天氣那麼好。”

“對,天氣真好。”

他們像漫畫裡的人物般說話,她快要受不住了。

“這些租來的車子上都沒有收音機,嗯,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

他們駛過時,她把玻璃窗調低。她問他介不介意。

“不,不介意。”

“對我來說,夏天就是把玻璃窗調低,手肘擱上去,風吹進來──我從來就受不了空調。”

“到了某些溫度,你可能就受得了。”

她決心要閉上嘴,直至看到公園迎面而來,又高又密的樹,也許能把那些愚笨跟羞恥都一一吞沒。然後,她一聲太讚歎的嘆息,把一切都搞砸了。

“展望角”,他大聲讀出指示牌的字。

這裡遊人真夠多,雖然現在只是五月平日一個下午,假期還沒開始。一會兒他們說不定就拿這個來聊。沿路直到餐廳都泊滿車子,投幣望遠鏡的觀景台下,也排滿人龍。

“是這了”, 他瞟到有輛車正要駛出來。就在他泊車的時候,兩人得到解救,可以有一會不用說話。他停下來,退後,讓位給對方,然後巧妙地把車駛進那窄得可以的地方。兩人同時下車,繞過車子在行人路上會合。他轉這邊又轉那邊,好像在決定他們要往哪兒去。路上都是人。

她的腿在抖,她真的受不住了。

“帶我去別的地方。”她說。

他直望著她,答:“好。”

行人路上,全世界的目光下。發瘋似的吻。

帶我去,她說。帶我去別的地方,而非我們去別的地方。這對她來說很重要。這種冒險,這種權力的轉移。徹底的冒險跟轉移。我們去別的地方──雖然也有冒險,但沒有把決定權讓出去,而(她每次回想都覺得)這正是她肉慾滑落的開始。但如果輪到他,他也讓了呢?去什麼地方?那也一樣不成。他只能像剛才那樣答。他只能說,

他帶她到他那時候住的公寓,在傑士南路灣。那是他一個朋友的,當時正乘了艘漁船,在溫哥華島西岸出海。公寓位於一幢小巧體面的房子,大概三、四層高。她對那所公寓的全部記憶,就只有圍著玻璃磚的前門,還有當年常見的大大小小音響組件,看上去似乎是客廳唯一的傢俱。

她寧願選擇另一個場境,而這,正是她切換了,在回憶中的場景。一幢窄窄的六、七層高酒店,曾經時尚的居所,坐落在溫哥華西陲。發黃的蕾絲窗簾,高高的天花板,可能窗子部份還掛著個鐵架,裝成露台的樣子。實際上沒什麼真的骯髒下流,只是有種氛圍,長久住下來是各自懷藏著的悲哀跟罪惡。在這裡,穿過大堂時,她得低下頭,緊貼雙臂,全身被濃烈的羞恥浸透。而他跟櫃檯職員說話的聲音會是低低的,毫不張揚,但也沒隱瞞他們的目的,或是為此抱歉。

接下來是走進那個籠子般的老式電梯,操作的是個老人──或者是個老婦,又或者是個跛子,狡陰地為罪惡服務的奴僕。

為什麼她要想出這幕加上去?為了感覺在穿過(想像中的)大堂時,在那暴露的一刻,佔領她全身,尖銳的羞恥與驕傲;還有他跟櫃檯說著她聽不出來的話時,話音中的謹慎跟權威。

那可能就是他在幾條街外的藥房裡,跟櫃檯說話的口吻。他把車泊好,然後說:“在這裡等一下。” 這個實際的安排,在已婚夫婦看來令人沉重又洩氣,但在當前完全不同的情況,卻在她身上引起一種微妙的熱度,新奇的慵懶跟順從感。

入黑後,她又給載回去,車子開過斯坦利公園,駛過獅門橋,穿過西溫哥華,就在莊納父母房子不遠處經過。差不多在最後一刻,她才趕到馬蹄灣,上船。五月最後幾天總是每年最長的,雖然船塢的燈已亮起,車頭燈的光照進船腹,可她還看到西面天邊仍然微亮,對面是個黑色的小丘,一個島──不是波文島但她不知道叫什麼名字──整齊得就像放進港灣口裡的一杯布丁。

她得跟那些推來撞去的身體一起,走上樓梯,直到乘客一層到了,看到第一行座位就坐下來。她甚至沒有像往常般找個靠窗的位置。在渡輪駛到對岸入港之前,她有一個半小時,期間,她要做的有很多。

船一開,她身旁的人就開始聊。那些人不是在船上搭訕隨便聊聊的,他們都是朋友或家人,熟稔得有說不完的話題,有夠說到下船。所以她起身,溜到甲板,爬上人總較少的頂層,坐在其中一個放救生衣的箱子上。她身上有些痛,有想到會痛,跟沒想到會痛的地方

她要做的是,她想,就是把一切都記下來──“記下來”的意思是,在腦海中再經歷一次──然後永遠存起來。把今天發生的事從頭細細排好,無一點蓬亂襤褸,也無一點遺漏隨便,全都像寶物般一一收好,理妥,擱起。

她緊抓著兩個預想,第一個讓她覺得心裡踏實,第二個目前還好,雖然一定會愈來愈難接受,在隨後的日子裡。

她跟皮雅的婚姻會維持下去,一直繼續。

她不會再見到亞瑟。

兩個預想後來都證實,是對的。

她的婚姻果真維持下去──直至三十多年後,皮雅去世。在他剛開始生病,病情較輕那段日子,她會給他讀書,讀他們以前看過,現在想重溫的書。其中一本是《父與子》。當她讀完葉夫根尼對安娜.奧金左娃表白他狂烈的愛意,安娜大為驚愕那一幕,他們停下來討論了一下。(不是爭論──他們都已溫和得不會再爭論些什麼。)

瑪莉安好想讓這一幕有不同的劇情。她相信安娜的反應不應如此。
“那是作者的關係吧。”她說,“對於屠格涅夫,我通常一點都不覺得他會這樣,但這一幕,我感覺到,那只是作者衝出來猛地把兩人拉開,而他這麼做,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某些目的。”

皮雅虛弱地笑了笑。他的所有表情,現在都只剩下粗疏的幾筆速寫。“你認為她會屈服嗎?”

“不,不是屈服。我不相信她,她跟他一樣熱切,而且不由自主。他們會的。”

“那太浪漫了。你是要硬生生把故事扭出一個美滿結局來。”

“我沒說到結局。”

“聽好,” 皮雅耐著性子說。他很享受這些對話,但對他來說很辛苦,因為得不時停下來休息,才有力氣繼續說下去。“如果安娜屈從,那會是因為她愛他。事後,她只會更愛他。女人不都這樣子嗎?我是說,她們愛上一個人的時候?而他呢,卻會在第二天早上便溜掉,也許連話也不跟她說半句。他的本性如此。他自己愛她。這難道還會更好嗎?”

“他們仍能擁有些什麼。他們一起做過的事。”

“他很容易就忘個乾淨,而她則會因為被拋棄,羞恥而死。她很聰明,她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的。”

“...” 瑪莉安停了半晌,因為她覺得自己有點給迫到牆角了。“嗯,屠格涅夫沒有這麼說。他只說她完全給嚇倒。他說她很冷酷。”

“她的冷酷來自她的聰明。聰明就等於冷酷,對女人來說。”

“不。”

“我是說,在十九世紀。在十九世紀,聰明就等於冷酷。”

那一晚,在船上,她以為自己把所有東西理順就算了,可她實際做出來的呢,卻完全不是那回事。她隨後得走過的,是一浪又一浪洶湧的回憶,而接下來的許多年,她仍是這般的經歷了一次又一次,雖然每次相隔愈來愈長。她會不斷想起來,之前自己錯過了些什麼,而這些撿拾起來的細節,仍能讓她搖撼不已。她會再一次聽到或看到──兩人一起時聽到的聲音,還有他們交換的,認同中帶著鼓勵的眼神。這個眼神看上去有點冷,卻是深深的尊重,而且比已婚夫妻,或者互相欠了對方什麼的人,更親密。

她記得他褐灰色的眼睛,粗糙皮膚的特寫,鼻旁舊疤痕般的小圓點,還有從她身上挺起時光滑寬闊的胸膛。但關於他的確切描述,她說不出來。她相信那是因為,自一開始,她是如此強烈地感受到他的存在,以致正常的觀察根本不可能。就算是他們起初那些不肯定,猶豫試探的片段,突然憶起,也會讓她猛一欠身,彷彿要好好保護身體裡最原始的驚奇,喧嚷的欲望。我的愛,我的愛,她會粗糙地,機械式地低聲呢喃,這幾個字,就是一帖創痛上的秘藥。
       
        當她在報紙上看到他的照片,並沒有立即感到劇痛襲來。剪報是莊納母親寄來的,終其一生,她都堅持跟他們保持聯絡,盡其所能提醒他們,莊納的一切。“還記得莊納葬禮上那個醫生嗎?”她在小小的標題上寫道。“叢林醫生死於飛機意外”。那顯然是張舊照片,印在報紙上有點模糊。臉略胖,微笑──她從沒想過他會對鏡頭微笑。他不是死在自己的飛機上,而是一架在緊急飛行中撞毀的直昇機。她讓皮雅看那份剪報,說:“你最後有沒有猜出來,為什麼他會在葬禮出現?”
        
  “他們可能是老友什麼的。都是往北部打滾,在人生路上迷途的人。”

  “你跟他聊了些什麼?”

  “他告訴我,有一次帶莊納上飛機,教他飛。他說‘再沒有下次’。”

  然後他問,“他不是載你一程了嗎?到哪兒?”
  
  “林恩谷。去看瑪麗安姨姨。”

        “那你們聊了些什麼?”

        “他是個很不好聊天的人。”

        他已死的事實,似乎對她的白日夢沒什麼影響──如果你能叫那些做白日夢的話。在夢中,她想像兩人偶遇,或者想得要命地約會。這些遐想,本來就不曾有過實現的希望,也就不會因他的死而有所改動。這些白日夢,得由它們自己,用一種她不能控制,也不能了解的方法,自行耗盡,消逝。

        那夜,回家路上,天下起雨來,不大的雨。她全程都待在甲板上。她起身,四處走走,不能再坐在放救生衣的箱子上,要不裙上就會有個大大的濕印。於是她就站在那裡,一直望著船尾牽起的白沬,突然想到,要她是故事裡的人──那種故事現在沒人會再寫──她要做的,是跳下去。就在此時此刻,當她心裡滿滿都是快樂,以後肯定再不能如此滿足,每顆細胞都脹鼓鼓的,充滿甜美的自尊。好一個浪漫的舉措──由一個世人不容的角度看來,至為合理。

        她是被引誘了嗎?大概她只是讓自己想像被引誘罷。很可能連半點依順的意思也沾不上邊,雖然,當天的一切,都由依順開始。

一直到皮雅過世後,她才又記起一些細節。

        艾雅力把她載到馬蹄灣,碼頭上。他下車,繞到她身旁。她站在那兒,等著跟他說再見。她挪身想要吻他──經過剛才幾小時,自然不過──然後他說,“不”。

        “不”,他說,“我從不來這個”。

        不用說,那才不是真的,“他不來這個” 。絕不在眾目睽睽的公眾地方親吻。他才剛剛吻過呢,就在下午,在展望角。

        不。

        很簡單。一個警告。拒絕。保護她,你可以說,還有他自己。就算,他之前並沒為此費過心。

        我不來這個則是完全另一回事。另一種警告。這樣一種信息當然不會令她高興,雖然說不定是為了不讓她犯下大錯,免她抱著到頭來落空的虛幻希望,也免她因某種錯失而蒙羞。

        那他們是怎樣道別的呢?有沒有握手?她想不起來了。

        但她聽得見他的聲音,很輕,卻很深沉;她看得見他的臉,果決,但只有客氣;她感覺到他輕輕離開她的視線範圍。她從沒懷疑過這些記憶。她不知道,這些年來,自己怎能這麼成功地抑壓著這些記憶。

        她有個念頭,要是她沒能抑壓得住,她的人生可能會很不一樣。

        怎樣不一樣?

        她可能不會再跟皮雅一起。她也許不能再維持她的平衡。把碼頭那番話,對比在同一天早些時所說所做的事,會令她更警覺,更好奇。部份可能出於自尊和矛盾──想要找個男人讓他守不住諾言,拒絕學乖──但不會是全部原因。還有就是她可以過另一種人生──雖然不代表她更想過這樣一種人生。大概是因為她的年紀吧(她總忘了要把這個算進去),還有皮雅去世後,她呼吸到薄薄的清涼空氣,因此,她能把這一種人生當成一種探究,自有它的潛在危險與成就。

        他小小一個保護自我的動作,善意卻要命的警告,絕不讓步的態度,與他的人一樣,都變得陳舊了,一副過了時但仍神氣活現的豪氣模樣。現在,她能用一種日常的目光去看他,尋常又摸不著頭腦,好像他曾是她丈夫一樣。


        她想知道,他會不會一直保持這樣子,還是她會有個新角色等著他,她也許還有些用得著他的地方,在往後的日子裡。

原著:Alice Munro
From: 
Hateship, Friendship, Courtship, Loveship, Marriage: Stor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