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0.2013

手記,或入行以來沒怎麼跟人說過的事 03


  攝於上機往埃及當日。所有新聞在見報一刻已是歷史,事會過,境會遷,但人呢?

  前幾天,埃及重准熱氣球升空,在意外發生後一個月。承諾的調查報告還沒出來,給家屬的交代也不了了之,然後在19人喪命的地方,再次有熱氣球以相同的方式升空,載著笑得同樣燦爛,同樣興奮,也許會以同樣方式喪命(touch wood,自知很刻薄,但這是事實)的人,看日出。

  不意外。

  但在擲石頭之前,還有別的事想說說。

  忘了是在開羅的第幾天。官方消息稱還沒準備好讓家屬認屍,唯一的「大圍」採訪是傍晚六點在中國大使館,駐埃及大使出來講話。聽得中式官腔太多,跟一眾行家都認為去採訪的意義不大,但因為當日沒什麼官方行程,所以還是算準時間,在六點前完成自家採訪,趕到大使館。

  事後回想,抺一把冷汗,還好去了。

  到大使館之前的上、下午都在車上過,從這家醫院跑到那家醫院,了解遺體的存放情況,有沒有法醫來過之類。醫院的環境比內地的更差,房子老舊,生鏽的窗花上鋪了一層灰,天花角落還有蜘蛛網。地板上佈滿坑坑窪窪。午後的陽光投在膠椅上,帶著窗花的影子,反出一層油膩的光。

  醫院的職員很禮貌,也合作,帶我們到殮房。殮房在地庫,所謂有冷氣的樓層,其實也就是一個小房間,裏面有一個佔據整面牆的大雪櫃,一格格裏放的,便是屍體。

  職員問,你要看嗎?

  連忙搖手。事後知道,有行家在醫院打開雪櫃,拉開屍袋,仔細的看過一具具遺體,代價是一千埃及磅(與港幣約1:1)。聽了才恍然大悟,也許如果當時我點頭,對方便樂於幫忙,然後也理所當然地,要一點報酬。

  很多物事都有個價,只是在貧窮的地方更便宜一點。

  那天完成自家採訪,六點趕到大使館。十多家傳媒齊集,架好咪高峰跟攝影機,等了又等。大家都還沒吃晚飯,在外面跑了一天,又渴又餓又累,大使卻遲遲未現身,於是有人毫不客氣的抄起角落的一箱瓶裝水來派,大家也毫不客氣的一擁而上掃個精光,當是出一口氣也好嘛,不拿白不拿,哼。

  七點半,正當有人提議不如拉大隊一起撒退抗議,大使來了。

  坐下,只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我們剛剛跟埃方開完會。第二句:今晚可以認屍。第三句:我們現在出發。語畢,起身走往停車場。

  喏,這就是隨時殺你一個措手不及的埃及。

  現場有不少資深記者,饒是見過大風大浪,此刻也不禁張大嘴巴,一臉訝然。(原來「O嘴」,還真有其事。雖然深信自己當時的表情跟他們沒兩樣,哈哈。)呆了兩秒,還沒時間托回掉下來的下巴,已跳起來,衝出去截的士。

  接下來是連續十多小時的月夜追蹤。  

  十多部大大小小不同的車,在家屬所乘的旅遊巴駛出酒店門口一刻,紛紛開車尾隨。手上雖有一張存放遺體醫院的名單,官方消息亦告之到哪間醫院的先後次序,但根據過去經驗,總是跟緊家屬的車最穩妥。

  後來證實,果然不錯。

  去了醫院A跟B,原本接著要到醫院C,但家屬的車卻突然上了不該上的高速公路,不知駛往哪兒。開羅車多,平常時間,路也擠得如繁忙時段的中環。時近午夜,車少了,卻仍不算少,穿梭其中,未幾失去了目標蹤影。

  跟行家一起包了一輛的士。司機聽不懂英文,卻總一副「我再明白也沒有」的樣子連連點頭yes yes yes,要告訴他「再追回剛才那輛車」,還得形容「那輛車」是啥樣子,絕對挑戰身體語言的極限。心想今次大檸樂(譯成普通話大概是「TMD糟糕」),跟丟了。

  卻想不到,這個看上去懶洋洋的司機,竟硬是把一輛破舊爛的士開出AE86的速度,在車與車中間見縫插針,又重新盯上了家屬的車。在後座被離心力晃得左搖右擺,伸長脖子往錶板一瞧,很好,140km。當然以埃及的QC標準推斷,這速度計可作不得準,但還是伸手到座位抓過安全帶。一拉,沒拉到,細看,原來安全帶竟縫了在座椅套之下,拔不出來。不過已沒什麼打緊,因座位上根本沒有安全帶鎖扣。

  入行後給自己買了保險,上機前又在機場買了旅遊保險,當下只得抓牢車窗上的扶手,各安天命,還有心情欣賞起四周景物來。司機把音響開得大聲,是跳肚皮舞那種中東旋律,唱著阿拉伯文的女聲聽上去竟有點妖嬈,月光清冷,我們以亡命時速在公路上狂飆,迷幻如電影。


  
  左穿右插,到了另一間醫院,方發現,原來最後只剩我們一輛車沒跟丟。上午還說最快得兩天後才能認屍,晚上突然又開綠燈,傳媒是局外人沒關係,家屬卻是毫無心理準備。由晚上八點多到翌日清晨七點,跟死者家屬一起跑遍了開羅東西南北共五間醫院,沒有哭聲,但人人一臉疲憊,稍有空檔便即閉目養神,有的甚至坐在長椅上,仰著頭便睡著。

  開羅日夜溫差大,日間在外面跑了一整天,身上只得一件風衣,有行家甚至只穿短袖,大家在寒風中冷得直發抖,趁等候的空檔,瑟縮在車廂取暖,發現誰打瞌睡便叫醒對方,惟恐錯過什麼。有行家追來,帶來一個starbucks大紙袋接濟大家(又是starbucks),看到暖烘烘的牛角包咖哩批蘋果批,才記起,原來沒吃晚飯。一看電話,時為凌晨三時許。

  翌日隨家屬往樂蜀,即熱氣球墜落的地方,做路祭。



  田野上還能嗅到焦味,約二十米外便是住人的村莊,警方卻沒有用膠帶封鎖現場。氣球墜落處留下一個大焦坑,因為前一天下過雨,坑上積了水,取證用過的手套跟膠袋散落一地,夾雜在燒焦的衣物旁。環境證據早破壞淨盡,這是哪門子的取證?(相中是分隔田野跟大路的田埂,不是焦坑)

  現場的家屬官員酒店職員傳媒加起來不下百人,村民都走出來看熱鬧。小孩子的衣服蠻整潔的,顏色也光鮮(不知道是不是特意穿上了好衣裳?也許我想多了),拉著女藝人合照(好吧因為只記得有東張西望的主持被拉住,所以是「藝人」)。

  家屬上香前,死者下榻的酒店派人致詞,居然拉起印有酒店名字跟宣傳語句的 banner 當背景,這境況下還可如此厚顏「抽水」,反正對方聽不懂廣東話,不少行家(當然包括我)都罵出口:「痴X線」。

  想起數小時前由開羅飛往樂蜀那一小時飛機。



  經濟位客滿,為了跟家屬同機,只好坐商務客位,以上是商務位才有的飛機餐。膠杯底的四條黑邊是洗不乾淨的茶漬,所有餐具拿上手都很輕,質感像是幼稚園玩家家酒的玩具。一個麵包一開二,每邊分別放一塊火腿跟蛋,下面煞有介事的墊上一片青椒裝飾。沒吃麵包,只把蛋糕幹掉,在這裏,不要對吃的有太多要求。

  甫上機,「空少」大叔端上幾杯果汁讓大家選,看到沒有想要的芒果汁,問他還有沒有別的。未幾,大叔端上一杯白色的果汁,本來隨便喝了便是,卻是自小最怕的蕃石榴汁,忙搖頭不迭,順手把沒吃過的麵包一併交還。大叔一臉可惜,連連追問我為什麼不把麵包吃掉,不好吃嗎?又為什麼不喝果汁?不知道怎麼解釋對蕃石榴的童年陰影,只搖頭笑笑。大叔收回其他行家都沒怎麼吃過的飛機餐,小心地捧回預備倉,不住皺眉。

  大概他覺得我們都很浪費食物罷。

  路祭過後,焦坑旁留下大堆水果。家屬一離去,小孩們便一擁而上,隨手取食。

  那是赤裸裸的貧窮。

  破舊的醫院、受賄的醫院職員、設計本來就沒裝上安全帶的車、沒封圍跟馬虎搜證的事發現場、利用死者爭取曝光為酒店宣傳的老闆、盡力扮高檔的飛機餐、一哄而上拿祭品吃的小孩子。(當然這幾天還遭遇不少明搶暗騙及其他,但那是另一篇手記的故事了)資源緊絀,便是這般。這是人性。

  說不上是在貧窮下的低頭,因為「低頭」是從我們這些已發展國家目光看他們的用詞,對於他們來說,每個人都在努力掙扎,為自己掙來最好的生活。

  因此,熱氣球未幾復飛,毫不意外,因為那是他們最賺錢的觀光活動,很多人以此維生。

  這就是埃及,或我在這短短一星期暫時看到的埃及。

  仍然覺得埃及整個國家的人都有潛質做賊,但我們在又渴又累的時候,不也把人家使館的水偷個精光?(那可是1.5L的大瓶裝,蠻重的,哈哈)

  記得第一次遠遊,心理年齡與實際年齡不符的年青先生曾說過一句話,銘記至今:「用別人的眼睛,看別人的世界。」

P.S. 一直很想跟年青先生說聲謝謝,您讓我們一班當時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傻仔有機會到一個夢想中的地方走一趟,開一扇見認這個世界的窗;更重要的是,教會我們一種看世界的態度。此刻回想,那一周旅程,於我影響甚深。在年青人中間的工作,大概像一石投湖,漣漪不斷,謹祝新地方發揚光大。我們都這般喜歡離家出走,都是您害的,嘿嘿。

4.28.2013

民主的符號 - 向政府說不 (No)




  終於看了《向政府說不》。

  雖然劇透無朋友,但電影拍的既是已成定局的歷史,個人也認為重點不在結局,而且很想推介大家一看!所以接下來雖然不客氣的劇透,但無礙欣賞電影。去看吧,特別是那些跟我一樣理想主義得無可救藥的人們。一起來思考一下「民主」在現實中的狀態。

  進場前不喜歡知道劇情太多,只知道那是關於賣廣告的故事,簡介上說,這是個「廣告救國」的故事。由孫中山先生開始辦報救國,到我們身處的這時代,見血的煙硝愈來愈少,更重要的,是在不同媒體上的宣傳戰。

  1988年,智利已被軍人總統Augusto Pinochet以高壓獨裁統治了15年,受「立心不良的外國勢力干預內政」,包括教宗到訪,美國施壓,Pinochet決定做一場大龍鳳,舉行公投,以「Yes」或「No」決定未來八年是否繼續由他執政,還是由反對黨人取而代之,從而在國際間建立政權的合法性(legitimacy)。

  表面看來形勢一面倒, Pinochet在位十五年,智利經濟一片大好,成為南美洲少數經濟穩定的國家。建制陣營認為就算動真格不造假地公投,Pinochet亦勝券在握;反對派則預計必輸無疑,只希望「乘機搏宣傳」,讓智利經歷一次民主洗禮(大概像當年的五區公投?)於是找來廣告新星René Saavedra,而建制派的旗手,正是René 的老闆Lucho Guzmán。

  René的父親是「革命份子」,他自己也曾被驅逐出境,看了反對黨人拍的廣告片,講以前被政治迫害者的痛苦,他卻眉頭一皺,問:「就這些?」René的策略是,像賣汽水廣告般,以輕鬆的手法將「民主」這件商品推銷出去。

  一班廣告人在海邊喝著白酒brainstorm,廣告要賣的是「happiness」,將民主變成一件 product,後來主角覺得不妥,改口稱這是一個「concept」。賣廣告就是要賣出商品。民主是一件商品,一個概念,一個可供消費的對象。

  小時候常看不懂MV跟廣告,後來才漸漸明白,那都是些沒有具體內容的鏡頭,傳遞的只是一種感覺。René用一系列鏡頭,將民主 (say no to Pinochet) =快樂。不知道為什麼跳舞的人,穿著彩色鞋子在車尾搖晃的腳,策馬奔馳的少女。

  忘記過去,沒有前文後理,總之說「不」就感覺良好,說「不」就是幸福。

  老一輩的反對黨人看了他的廣告片,大怒。叫那些在獨裁政權下死去跟失蹤的人,還有其家人,情何以堪?

  至於建制陣營用的方法,大家都不會陌生。偉大的Pinochet總統為人民福祉夙夜匪懈,小女孩有幸為他唱讚歌,不禁感動落淚。還有用嚇的,例如推土機壓碎輾平的嬰兒車。所有獨裁政府的技倆何其相似,反政府份子會帶來動亂,穩定壓倒一切,穩定帶來經濟發展,有飯吃,其他的都不重要?

  最後,男主角竟贏了,卻一臉迷惘。(但智利在 Pinochet之前本已實行民主政制,因此也不算太出奇)。

  電影開場,男主角向客戶介紹他的汽水廣告,結尾,男主角跟他的老闆在鬥生鬥死後繼續合作,又向新客戶介紹肥皂劇廣告,用的仍是一樣的開場白:「智利在思考她的未來。」

  智利的未來,就這麼廉價?



  曾討論過民主的意義。民主最理想的狀態,是人們相信它本身自有價值(intrinsic good),次一個層次,是作為一種公平分配資源的手段,有其工具價值(instrumental good),而電影中,民主則變成一種消費品,投個票,跟買罐可樂一樣,都是一種感覺良好的消費。(這個蔡子強說的更好,值得一看
  
  快到六月。六四之於港人,是個極重要的符號。記得在大學上林奕華的通識課,他問大家的理想死法是什麼?有個男生答:想轟轟烈烈的死去,像六四那些死者般犧牲,可以上報紙。心想:「痴X線」。

  那是一種無知與膚淺。若知道當年廣場上的人經歷過什麼,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若能選擇,誰想被坦克輾成肉泥?六四是一場學生革命,有最戲劇性的元素,學生、血、政府的槍、孤身擋坦克的人。但現實血淋淋而且毫不浪漫,廣場上的人也曾為財政爭執,有陰謀有算計,被輾斷雙腿的學生自此要靠人協助大小二便。看到浪漫的一面,也要看到現實的殘酷。

  愈來愈多年輕人出現在維園,是好事,但有一點擔心。去年六月,曾寫下這段文字:不知道在場的人有多少真正了解六四的來龍去脈,有人在默哀時還走來走去,大聲嚷嚷「唔該 借借」,也有人一直用免提講電話。不希望這些人將晚會變成喜喜冰室那個特別套餐一樣,淪為讓參加者自我感覺良好的消費。

  叛逆、熱血、以卵擊石的悲壯,對年青人永遠吸引。深明,因我也不例外。但在熱血上湧之後,要用腦袋思考,要用心了解現實中他們付出的代價,才是對這件事的真正尊重。

  到維園站上兩個小時,途中不斷用手機拍照上傳面書,卻連李鵬是誰都搞不清楚,只是在消費「六四」這個符號,自我道德感覺良好。希望他們不要在此止步,而是了解事件的一個開始。

  
攝於689當選那天的會展外

  明白雞蛋面對高牆背後的悲壯,才能真正了解革命者的勇氣。遇過一些內地維權人士,其中一人指著另一人,笑說:「我們是室友」。一向遲鈍,問:「原來你們還讀同一間大學?」對方大笑:「不是寢室的室,是囚室的室。」

   陳慧老師說,革命是浪漫的極致。他們是我見過最浪漫的人。

  當然,很多站出來的人一開始都沒想過要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像黃之鋒說的,歷史把你推到了這個位置,只能做好。

  來年夏天的「大龍鳯」是佔領中環,警方已經由秘書處的義工陳玉峰開始動手,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但目前形勢不大好,不管對那些認為「唔好阻住個地球轉,無事搞事」人,還是我這個年齡層的「懶」熱血老少年/女,迴響仍不算大。

  但初識黃之鋒(當年他十四歲),他跟一班夥伴在上水擺街站,來簽名的不也僅得小貓三四隻?(雖然反國教比較切身,而且他們學生的身份也有優勢啦)

  對眾志成城為公益式的熱血向來抗拒,也暫看不到佔中行動的前景,但無論如何,一直相信,「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抗爭己是一種姿態,向建制施壓,告訴他們,我們不喜歡,我們有權選擇。

  向政府說不。

P.S. Google了一下,《No》的導演Pablo Larraín在智利以批判Pinochet的右派軍政府著名,其父Hernán Larraín卻是支持Pinochet的最大政黨 Unión Demócrata Independiente 的前主席,父子立場對立。

4.18.2013

寄居蟹與我

  


  沒什麼只是從海底浮出來冒個泡,跟大家分享一點小近況。

  Oscar Wilde 說過,世界上有三件事無法隱藏,是愛情,貧窮與咳嗽。電影《洪興十三妹》中,舒淇飾演的刀疤琪在全部戲的第一句對白,是在十三妹家中煲中藥,一邊猛咳,一邊說:「咳到仆街」。大概是吃了藥腦子又開始跑火車,懶文藝mode發作,想起這些無聊話。只想說,咳真的忍不住也藏不了,原來咳到一個地步,堅係會咳到PK,喉嚨彷彿要咯出血來,好辛苦。

  咳了兩天,昨晚尤其嚴重,咳得睡不著。早上起來頭痛,沒上班,睡睡醒醒到傍晚,才把自己架去看醫生,原來一直發著燒。總對自己的身體後知後覺,以後會記得,當你不知冷熱的時候,大概已經病了。

  應是周末偷時間去露營時著涼了吧。出發前一天找綠茵小姐取煮食用具時(還窩心地連gas也準備好了!),還盤算星期六日該下雨去不成,想不到剛好碰上放晴的兩天,然後星期一又下起雨來了。算是上天送我的小禮物麼,與外星小姐一起偷來的晴天,曬的陽光足以抵擋接下來這星期的陰雨連綿。

  中學時瘋狂追看衛斯理小說。其中一個故事講一個昆蟲學家在密室離奇身亡,後來發現他是給組織迫得崩潰而自殺的,方法是讓他知道某品種昆蟲一生的活動軌跡,竟跟自己每天三點一線來回寓所、研究室、朋友家的路線一模一樣。我們都願意相信,自己有自由意志去過想要的生活,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學者半生活動的軌跡,竟跟沒有思想的低等生物一樣,昆蟲學家接受不了,吞槍自盡。

  昨天乘升降機,遇到某個母親大人很喜歡的女生(要我是男的,恐怕早已迫我上門提親,好恐怖)。女生跟我年紀相若,穿著綢質襯衣,窄窄的半截裙,腳踏兩吋高跟鞋,長髮披肩,進升降機便朝我淺淺一笑,有禮地打招呼。母親大人常讚她乖巧懂事,斯文溫柔,很照顧智障的弟弟,大學畢業後便找到銀行高薪厚職,幫輕父母擔子。常見到她挽著弟弟出入,看得出來她很愛家人。

  那是母親大人心目中的理想女兒,可惜我不是,而且永遠不會變這個模樣,嘿。

  母親大人是個思想傳統的女性,理想的女兒是「傳統」中的理想女性形象,溫婉嫺淑而且懂事,會顧全大局之類,大概是個薜寶釵。但很不幸,她生了我,oops。討厭被放進一個模子裏定型。從小不喜歡守無聊的規矩,也一向沒什麼儀態,常被母親大人批評粗魯,對於無關痛癢的人不賣帳,對認定的事倔強而偏執,常一句「明天出去蹓蹓」,便不知所踪。




  有時當早班,會在正常上班時間出門。很喜歡看各式OL打扮。斯文的上衣,平底或高跟鞋,手袋以外加一個環保袋載飯盒,由穿衣跟言行舉止看出來大概是什麼行業,做保險的,不用見客的,結婚了沒。當個OL,可以穿連身裙上班,塗指甲油,高跟鞋咯咯咯的走在路上,回到辦公室再換上平底鞋。雖然香港沒有「準時收工」這回事,但總能在紅假相約朋友聚會,並盤算怎樣請假才能砌出連續數天空檔,到外地旅遊。日常看一下時裝雜誌,愛吃macaroons,在地鐵看mytv/台/韓劇,玩玩Candy Crush,結了婚的便用電話吩咐菲傭「今天Jason要學畫畫,畫袋拿了沒」之類。

  平淡,穩定,可能有點悶或好很悶,但不代表不幸福。

  工作關係,每每出門都頹得可以,看別人漂漂亮亮的上班,是很有點羨慕,但暫時不是我想要的東西。

  在香港,價值觀頗單一,大概也像昆蟲一生固定的路線。高薪穩定,有樓有車,從是金融業是「才俊」,職業不會無分貴賤。有時會想,如果我的夢想是當會計師,多好。拿優厚薪金,做喜歡的事。(雖然會計師也是受剝削的勞動人民階級,工時不比我少。)

  當然,要過什麼生活,是一種選擇。當OL是一個選擇,當會計師是一個選擇,當freelancer是一個選擇,當師奶也是一個選擇。蘿蔔青菜,各有所愛。(連變形hello kitty/mickey mouse/ keroppi/ winnie the pool的奇怪月餅模也有價有市,可見這個世界的包容力不容小覷)重點是,這是有意識的選擇。如果那條跟昆蟲一樣的固定路線是當事人在自由意志下的選擇,其實昆蟲學家沒有原因要自殺。

  過去二十多年的選擇,成就這樣的一個我。

  那天在沙灘紮營。水很淺,可看到水中的寄居蟹背著貝殼,在沙上慢條斯理地走來走去。沙上沒有劃出馬路,那些寄居蟹卻用自己身軀,拖出一條條縱橫交錯的路線。是毫無章法的軌跡,也是牠們自己走出來的路。

  在海邊一直寫,記下一些此生非做不可的事。(其中一項是駕land rover,在車頂擺上行李,穿州過省旅行,所以最近在學車。)大概在可見的將來都無法成為OL,但在努力開一條自己的路。

  成敗未卜,惟機會僅此生一次,不得不試。

  加油。

4.17.2013

手記,或入行以來沒怎麼跟人說過的事 04


  雖然明早得六點爬起來上班,但很想寫,不得不寫。

  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

  早上回到公司,第一個看到的畫面是Boston馬拉松爆炸,罵了幾句髒話。跑過馬拉松賽事(10k跟半馬),感受過終點線上的興奮與快樂,一秒間由興高采烈變成無盡驚惶,餘生都帶著身上跟心上的殘缺活下去,放炸彈的人正仆街。

  3死,19人危殆,最少12人得截肢。曾跟不少四肢因先天或意外缺失的人聊天,意外是一秒的事,過後卻還有長長的日子要過,面對以後的人生,重量往往可摧毀一個家庭。

  看完電視新聞,到停車場取車準備外出採訪,在升降機內碰上同事,告之幾日前生果報頭版的燒炭殉情案中,女主角正是公司樓下餐廳的收銀員。一呆。放假的幾天都沒看本地報紙,拿出ipad找回當日的報導,相中人正是那個收銀大姐。每星期總有兩三天會到餐廳買外賣,還記得她跟我說菜單有什麼吃的模樣,想不到她的背後藏了這麼一個故事。

  車開上高速公路,把車窗調到最低,任風把頭髮吹得一團糟糕。上一次出現這種感覺,是得悉某宗謀殺案的死者是某學妹的時候。還記得學妹勾著我手臂吱吱喳喳的模樣,怎麼這些事竟會發生在她身上?於是明白,大概,這是對無常的心寒,還有惋惜。

  長期看著 FB,拉近了很多時空距離,直接看到不同團體/個體的表態,跟90年代中環置地的 Cova 一樣,是to see and to be seen的地方。

  爆炸案事發未幾,網上開始流傳各種圖片,上面一張來自英國拳手Amir Khan:「波士頓馬拉松有來自96國的參賽者。這是對世界的攻擊,而非僅止於美國。今晚請為波士頓祈禱,同時也想想敘利亞、巴基斯坦、伊拉克、巴勒斯坦,那些常遭轟炸的國家。世界如此黑暗,讓我們以祝禱的亮光,讓它變好一點。」(翻譯轉載自陳曉蕾的fb,略作潤飾)

  在馬拉松爆炸的同一天,伊拉克發生六省連環爆炸案,42人死、257人傷(數字來自台灣版生果報),但主流媒體報導不多。網上很多人批評大家只關注美國,對其他不熟悉的地方漠不關心,但以新聞取捨原則來說,屬「normal practice」。因為以、巴、伊拉克等動盪的國家,炸彈襲擊是「常事」,美國卻甚少發生,而且是國際大型活動,便「不尋常」。

  但,到現在還搞不懂,為什麼發生同樣的事,一些人得到的關注比叧一些人少,只因為出身背景有別?

  警方有一個案件分類,叫「工業意外」,即在工作地方發生的意外,包括地盤、碼頭、工廠、廚房甚至零售店。記者由PPRB通報取得消息,大概因不嚴重也不會報案(或PPRB已篩選),通報的「意外」通常都嚴重得很,例如觸電致死,從高空墮下跌死,常見的是手指甚至整條手臂絞進機器,從此永久傷殘。可是在記者的案件分類中,「工業意外」多數列為「濕」,即不會「爆」的新聞。除非事主不幸身亡,否則就算沒了整條手臂或從此癱瘓,通常報導篇幅不大。

  因為常見,也許也因為事主大都是社會最基層的人(有資本的便不用做危險工作了吧),沒了一隻手指的人若換成姓李的,便是另一個故事。新聞見報僅一天,但之後事主一家用餘生來承受的痛苦跟重擔,卻鮮為人知。

  寫過一篇特寫。爸爸在上班時被工作的車撞死,遺下剛來港的母子相依為命,小朋友才8歲。花了大半天跟媽媽聊天,還跟小朋友到公園踢球,小朋友笑得好開心好開心。拿著皮球返家,還天真地問:「爸爸怎麼這麼久還不回來?」媽媽說,自丈夫去世,兒子晚上便常哭鬧,變得沒安全感又怕黑。剛喪夫的媽媽也好不了多少,每天除接送兒子上學,便終日躲在家中抹眼淚,不願見人。

  因工意外身亡,按勞工法例,僱主通常只需賠十多萬元予家屬,很多出事的工友都是家中經濟支柱,一家以後的日子可以想像。其實很多「工業意外」是因僱主沒盡責依法做好職業安引起,可是報導的篇幅往往不多,遑論跟進他們日後的生活。

  馬拉松爆炸的同一天,除了伊拉克的選舉炸彈恐襲,伊朗跟巴基斯坦邊境還發生7.8級地震。剛看到,四川昨日有一名叫秋措的20歲藏族牧民少女自焚,是自2009年以來第100人。(見藏族女作家唯色的twitter)。

  但我們在主流媒體上看到多少?

  Anderson Cooper 在回憶錄中講到往Niger採訪兒童饑荒,因為情況還不夠「嚴重」,因此國際間的關注不多,因此遲遲不伸出援手,最後先由希望揚名而敢於冒險的獨立記者採訪,將報導賣予主流媒體,引起關注後,大型傳媒集團如CNN、ABC 才會派員採訪,將事件帶到大家眼前。

  早陣子遺失了眼鏡(別問我怎麼可以弄丟),過了近一個月「5米外的人便沒了眼耳口鼻」的日子後,今天終於拿到新眼鏡,大有重新做人之感。

  彷彿世界從未如此清晰過。

  相信念力,但不認為單純的祈禱會比行動有用。把事情曝光,引起關注是傳媒做的事,但回到最簡單作為「人」的身份,先不想如何伸出援手,去「看見」跟「關注」,已是一種力量,facebook,twitter,獨立bloggers,用你的方法。

  戴上或脫下眼鏡,用另一種目光,看看這個世界。

  (本應接著寫完上一篇手記(02),但得打斷一下,先跳第4集。誰說02接下來一定有03?)

  (頂,寫完已經三點!)

4.15.2013

手記,或入行以來沒怎麼跟人說過的事 02



  終於又提起筆來,說一點在埃及採訪的事。

  那天放假,下午四點多仍窩在床上。大佬來電,聽到我沒睡醒的聲音,問道:「病了嗎?」不好意思說出真相(血流成河剛從肚痛的地獄醒來),含糊其詞應了幾句,大佬輕描淡寫的說:「哎呀,還想找你去埃及」,便匆匆掛線。

  掛線後趴在枕頭上想了想,埃及?立即跳起來開電腦找資料,原來有熱氣球墜落田野,19死兩傷,其中有9名港人,立即回電給大佬。

  數小時後,便身在往開羅的飛機上。

  喜歡到外地工作,雖然做的還是一樣的事,但看的是不一樣的東西,接觸的是不一樣的人。正值還貴利的幾天,止痛藥不離身,到外地採訪從來不是參加旅行團,早有心理準備,仍比預期辛苦,不論身心。相比之下,上次零下20度到東北只能算踏著拖鞋到樓下買份報紙。於是又強壯一點了吧。



  開羅的天空長期濛上一層灰色,整個城泛著泥黃的沙塵。因為舊車多,廢氣大,甫下機已感呼吸困難。熱帶的冬天,日間外出還得穿短袖。街上大部分都是男的(後來問當地人,原來女性婚後便不會外出,天)。總覺得他們的目光裏有種虎視眈眈的意味,特別是獨自走在街上時。這是個壓抑的城市。

  開羅跟香港相差六小時,睡的是開羅時間,趕的卻是香港的死線。開羅還是凌晨四點,香港卻已是早上十點,常常睡下不久便收到公司電話,要向香港那邊「報料」。有行家跟攝記住雙人房,索性每晚三點便到酒店大堂坐著,等香港同事打電話來「收料」,以免吵醒還不用工作的攝記同事。

  每天工作至凌晨,日出不久便得起來,趕在香港截稿時間,即當地日落前完成所有報導。乘著日光追趕時差,每天只睡幾小時,飯也沒空吃,到埗首兩天光顧得最多的是酒店旁的starbucks,上面第一張照片是第一天吃的沙律,打包上車,邊吃邊趕往醫院採訪。
  
  其中一個採訪對象,是死者家屬。跟以往遇過的家屬很不一樣,當然,每個人面對悲傷都不一樣,但這三個家庭表現相對冷靜,沒有傳媒最喜歡的呼天搶地畫面,只是對記者的出現顯得驚惶。電台電視台報紙雜誌,所有傳媒的記者多次用盡方法接觸,都不願談。

  到事發地點路祭那天,埃及宣佈重開熱氣球活動,氣球墜毁的焦坑還在,十多名死者還躺在殮房,什麼都沒查清楚便重開?由開羅到樂蜀要坐一程內陸機,約一小時。降落時全世界得扣上安全帶坐好,趁機走到家屬旁,問他們對埃及政府重開熱氣球的看法。其中一個家屬很驚惶地別過面,直搖頭。

  回到自己的座位,在想,我想借家屬的口批評埃及政府的做法,因他們是最有資格質疑的人,但他們實在沒義務回答我的問題,或為我做這件事。

  所有記者跟家屬住在同一間酒店,有行家甚至去敲他們的房門。行家憶述,對方開門,知道是記者,「成個人震晒」,「嘭」的把門關上。記得在機場,所有傳媒守在閘口,拍攝家屬登機,有家屬以手掩面,其中一個攝記行家不滿道:「可唔可以走得大方啲呀?」沒人作聲。

  要分清莊閒,人家給你採訪,不是應份。要是人家不願意,那是一種騷擾。若你有家人死了,是否還得像行catwalk般大方給記者拍照?擺個post側頭七分臉抹眼淚給你先打個燈再拍可好?

  新聞跑多了,便忘了每天面對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帽小姐說,行家都要把「人」物化,才抵得住每天承受的情感重量,大概等於CNN主播Anderson Cooper口中的 "dehumanlization"。突發記者自有一套語言,例如屍體稱「魚」,即「咸魚」的簡稱,把屍體抬上黑廂車舁送殮房,叫「抬魚」。

   最嚴重的,是把人變成沒有尊嚴跟感受的物件。

  Anderson Cooper 常往災難現場跟戰場跑,採訪過南亞海嘯、日本地震、亞富汗戰爭跟Katrina颶風襲美。剛看完他的回憶錄,Dispatches from the Edge: A Memoir of War, Disasters, and Survival,其中一段說他在戰場看到一家三口曝屍荒野,同事都咒罵兇手,他卻只是對屍體腐化的程度好奇,還用相機拍下其中一個死者已褪皮的手腕,形容「像戴了手套一樣」。

  記得某次有人跳樓,死者伏屍處,有骨頭飛濺在地上,行家指著一塊頭骨碎片,用「今天天氣不錯」的語氣說:「那塊骨這麼厚,應是老人家,『濕嘢』啦,好快做完!」「濕嘢」即不會「爆」的新聞,意思是老人家跳樓的新聞做不大,要採訪的有限。說完,一眾行家,包括我,便開始討論等會到哪裡吃飯。

  (我的界線是,在不影響到當事人或家屬的前提下,讓自己好過一點,必須。)

  常儆醒自己,新聞,說到底都是人的故事。但非常明白,為何大家,包括我,有時都忘了每天面對的,都是有感情的「人」。回港後把所有的文字報導看完,各傳媒的角度都差不多。其實每次事故都有一個報導範式,通常是追死者身世,講家屬有多慘,反而事發原因跟經過的「收視率」最低。像葉謝鄧律師行的999元離婚/破產/遺囑套餐般,照單撿藥。

  某周刊詳列死者身世,標題是「揭露死者悲情一生」。痴線,一個正常人家庭美滿何來悲情?那些給炸去手腳的內地礦工或倫常慘案的死者叫什麼?家屬在路祭現場痛哭,標題是「家屬終於崩潰了」,看戲麼這是,等了好久終於看到眼淚?某報用眾死者登上熱氣球的相片做頭版,標題是「最後的微笑」,死者的親友看到,情何以堪。(但問自己,若取得照片的是我,會否用來做頭版,會。所以我沒資格批評別人。)

  不斷用煽情的手法轟炸,讀者看多了只會麻木,傳媒只能變本加厲愈來愈煽情。這些時候,便會有點生自己的氣,如果能想到別的角度包裝新聞,也許便不用局限於這些999元離婚套餐?

  如果讀者已覺得麻木,寫出來也不當一回事,為何要為了一宗大家揭過便算的新聞,問一些讓家屬痛苦的問題?

  一直在想,直到那天採訪其中一家死者的靈堂。

  (要說的太多,待續)

4.14.2013

在沙上寫詩 - 記某海邊的日與夜




  寫於某小島一張臨海的小木桌上。

  不用花很多錢也可以享受到海風,還有在郊外吃到好東西的樂趣(就知道有外星小姐在一定有好吃的!),把我家樓下的小籠包也給比下去。在野外,每件物事都提醒你,人本來只是大自然的一部份。有小蟲爬上木桌,可以讓路給牠;有東西掉進湯裏,可以若無其事的挾掉繼續吃。

  晚上十點到的海邊。沿海岸線走一條長長的路到紮營的地方,跟外星小姐一起研究沙上各種不同印痕。大人的腳印、小蘿莉/小正太的腳印、狗兒的腳印、小貓的腳印、牛的腳印、落葉被風吹起拖出來的刮痕。見到有人用電筒照來照去,像入境處抓非法入境者似的,原來在找寄居蟹。小小的洞,旁邊有一個個圓圓的小沙球,好整齊的寄居蟹。變成人,大概是下班回家會把脫下來的皮鞋放整齊的西裝大叔吧?

  睡到自然醒(好吧有一半是被十米外一班彈著結他的大叔阿姨用難聽的歌聲吵醒),吃一個brunch,隨便走走。灘上的水很淺,僅兩指深,背著貝殼的一隻隻寄居蟹在水裏走得很慢,在沙上劃出縱橫交錯的路線,一如我們一路而來的腳印。待潮漲,水漫過處,將把所有路線跟腳印沖走,彷彿從沒存在過般,無痕。




  午後潮退,忍不住脫掉鞋子在沙上踩來踩去。陽光下,沙微暖,海水微涼。本來給海水淹沒的沙露出水面,臨海空出來一大片平地,沙還是濕的,踩上去很結實,特別幼,有很多海澡之類的雜質,因此顏色也比岸上的乾沙深。海浪用自己的形狀在沙上勾勒出波紋,遠看像小時候用一條條小蛇曲線畫出來的大海。想起念青唐古拉山脈的輪廓,刀刻似地,彷彿飽歷風霜的老人。縐紋與摺痕間藏著時間。

  喜歡玩沙,大力把雙腳插進沙裏攪呀攪。未幾,浪掩至,把挖出來的洞填平。海水淺淺的,一級一級湧過來,像樓梯,又退去。就這樣呆呆地站在水中看浪,可以站上半天。

  忽然想在沙上寫字。寫完一個字,眨眼給浪抺去,接著寫下一個,如是這般,直到寫完一首詩。李天命的詩有一句「我在沙上寫了一首詩/ 又在沙上抹去那首詩/ 只讓海知道」。過去兩天,用這段不用看錶的時光,記下一些此生非做不可的事。這首詩,是給自己的一封情書,也是跟自己的一個約定。



  在沙上寫的詩會被浪沖去,但2013年4月14日下午3點47分有個傻仔在沙上寫詩這件事,已寫進宇宙的歷史裏,連上帝也不能抹去。(這個「事恆角度」理論,也是李天命說的。)海浪將生命的痕跡都沖走,同時卻也把沙上的窪窪坑坑撫平。也許到最後的最後,一切將如海潮下溫柔的細沙,圓融無礙。願我有勇氣面對生活的變化與挑戰。

  你們知道嗎,李天命的詩還有下文,最後一段是:「我在心裏寫了一首詩/ 又在心裡抹去那首詩/  只讓你知道」。

全詩如下:

【無題】 李天命

我在沙上寫了一首詩 
又在沙上抹去那首詩 
只讓海知道 

我在空中寫了一首詩 
又在空中抹去那首詩 
只讓雲知道 

我在心裏寫了一首詩 
又在心裡抹去那首詩 
只讓你知道

4.02.2013

陪我去看流星雨落在這地球上


  那天晚上,用一場流星雨為24歲的「年紀」劃上一個圓滿句號。

  (謝謝綠茵小姐的照顧,天知道,那夜星光對我意義重大。長這麼大還沒試過在野外吃到湯圓水餃粟米芝士腸貢丸四方果啫哩熱朱古力還有最重要的,香!檳!連酒窩小姐在山上煮的四菜一湯都給比下去了,哈哈。)

  體能差,隨便走幾級樓梯都氣喘連連,每次轉季都得包一趟水餃,卻喜歡到郊外去野。當你身在大自然,便是與上帝最接近的時候。一旦試過躺在草地,看繁星滿天,細聽月光流瀉在海浪間的安靜,怎麼可能不為所動?

  今年的生日跟聖誕還有新年願望,是鍛鍊好身體,才有本錢去野。

  不小心便來到25歲了,天。大概因某藝人自稱年年25,總覺得25有點老。(別打我)記得14歲時跟筆友說,覺得17歲便很老了,現在說這番話,大概N年後的自己要笑的。那是因想像不到以後的生活吧,同樣地,似乎也忘了,14歲時的自己在想甚麼。

  突然發現自己已經25歲,中間的時間(例如廿一二三四歲怎麼過)貌似有點模糊。不知道由啥時候開始,數字已沒了意義。但莫明地總覺得25歲是個分水嶺。也許因為有不止一個人跟我說,25歲了啦,大個女啦。喂喂,我說,過去25年我就活得這麼不靠譜麼?

  記得博客 Leona 轉述Eat, Pray, Love中的一個片段

  「作者說,一粒橡木種子能長出參天大樹,因為受到兩道力的影響:一道來自種子本身,另一道則來自「未來」的那顆大樹,因為它太想見識這個世界,故使勁令種子破土而出。很玄吧,是不?

  作者說,當初她感到婚姻走到盡頭,心裡一團糟,徬徨無依,結果有把聲音帶給她安慰,引她逐步走向心靈平靜。幾年後她心滿意足地回望,驀然醒悟:當年「引領」她的人,也是她自己──那個幾年後的自己。幾年後那個更加成熟的自己,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告訴她不要怕,因為一切將可迎刃而解。

  簡言之,就是要對自己有信心、對未來有信心。」 

  回想當年的自己,好想走上去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說一句:傻仔,you'll be fine. 十年後的我,若有幸回首今日的心情,也許同樣可以笑得雲淡風輕?

  事過境遷,所有事情都會過去,但擔心與徬徨,是人之常情,少不免。面對未來的種種不確定,底,總是要淆的。超,我就唔信無人唔淆底。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願離開時,能了悟這境界。

  習慣以生日為界,劃分年度結算日。大家都說過去的365天,我活得蠻精采。是嗎?

  那天晚上,沒紮營,把shelter當被子蓋,抵著寒風,躺在懸崖的石上看星。李天命說,「最簡單的解惱方法就是去看星。對我來說,宇宙間沒有任何東西及得上浩瀚的星空那麼美、那麼神秘、那麼具震撼性。如在星空下你依然有煩惱,無限的星空一點也不能助你消滅煩惱,那麼你的煩惱應是『該有』的,你就是活該煩惱。」

  2012年N月N日00時21分,北緯22°09'-22°34',東經113°50'-114°26'。在這個時空座標上,我曾經傻傻地瑟縮石上,看星。這些星星可能在許久許久之前已消失,但它的光芒橫越千百光年的空間,旅行了千百年的時間,來到你眼前。

  這些小鐺鈴,每顆都在提醒你,世界有多大,天空有多深,什麼叫做「infinity」。

  半睡半醒瑟縮崖邊,背脊給岩石咯得生疼,冷得發抖。但這個晚上,又再重新記得,生命有無限可能。

  在懸崖上迎來25歲的第一線晨光。

  Sky is the lim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