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2013

手記,或入行以來沒怎麼跟人說過的事 01



  跨越六個時區回來,原來已在香港消失了一星期。回公司寫了一篇手記,說的儘是不相干的小事。有些事情沉重到一個地步,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道如何開口,最後便索性沒正經的胡鬧笑笑帶過。

  不擅長表達自己,但決定以後要坦然一點,作為由火星回地球的第一步。勇敢而坦誠地,真實地活。

  所以,以下這篇才是真正的採訪手記,或者是,入行跑突發新聞以來,沒怎麼跟人說過的心路歷程。

  有著豬也似的體質,一向與失眠絕緣,這幾天仍然倒頭便睡,卻睡不好,一直胃痛。下機翌日,醒來,沒由來的莫名不安。打電話給主修心理學的同行無憂小姐,懷疑我有輕微的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著我把這幾天的經歷寫出來。其實上次從東北回來也這般,結果一時衝動把頭髮狠狠剪短。

  留了一年多,好不容易才長到這長度,沒頭髮可剪了,還是乖乖寫出來吧。

  事情由入行說起。

  跑突發新聞一年多,見過的生死不算少。常出入醫院、殮房、殯儀館,由開始的小心翼翼,每問一句都充滿罪惡感,到現在可在現場跟行家說笑,算是放開了一點。當然,仍堅持上班不穿紅色,也儘量不在喪親家屬面前笑,提問亦小心。記得有次找一個在工業意外中輾斷腳的工人,問他事發經過,被指責太殘忍,但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只有寫出來,才能對僱主施壓增加賠償金,並避免重蹈覆轍。

  雖然更多時候,連自己也不禁質疑,做這些事,意義何在。



  那次到東北採訪車禍,一個港人旅行團所乘的旅遊巴失控,撞上一輛運粟米的卡車,兩死多傷。與家屬同機往吉林,住同一間酒店,一起跑醫院,旁觀他們的徬徨與哀傷。

  死去的有一名老太太。事發時老伯看著太太給車窗壓住,用力扒開車窗,雙手給玻璃劃得鮮血淋漓,最後仍眼睜睜看著老伴氣絕身亡。

  那天隨老伯回到事發現場拜祭。東北的寒冬,剛下過雪,零下二十度,滴水成冰。路面結冰,車差點開不過去。還只是早上,但天極陰,雲灰白一片,風過處,如刀鋒刮面。連記事本也收起來,手已抖得寫不了字,渾身在顫。曾奪去兩命的意外現場已不留任何痕跡。

  生命竟輕如雪落掌心,轉瞬融化。徒剩滿目蒼涼。

  老伯帶著太太的衣服跟祭品,蹣跚地走到荒涼的田野,力竭聲嘶:「我對你不起,帶你來旅行,卻沒能帶你回家!」撐起傘,「你又怕冷,又怕孤伶伶,這裡這麼冷,跟我們回家吧,返屋企啦!」

  彷彿妻子尚在人間。

  不知道人死了還在不在,鬼魂會不會怕冷,會不會孤單,但看到老伯佝僂而無助的身影,手執一件衣服,喃喃訴說著不知道對方還聽不聽到的話,心好酸。

  雙眼已通紅,仍不得不走近,留心聽他說什麼,看他做什麼,仔細紀錄,待會向公司「報料」。將他們的傷心化為報道上的文字。

  那一刻,覺得自己好差。已想像報道的標題與內文會極盡煽情之能事,每次死人塌樓都一樣,講家屬有多慘,講死者身世。讀者揭開報紙,看完,感嘆一句,真慘,然後?或者看得太多,已麻木?

  我覺得我們在消費他人的不幸。

  路祭後,到廢車場看那輛撞到變形的旅遊巴。整輛車像給狠狠踩扁的汽水罐,車門擠成一條縫,得由碎掉的玻璃窗爬上去。一呆。四周寂靜無聲,車廂內時間仍定格於出事的一刻,靜止在生活的日常。椅背夾著一袋花生殼;座位上有一對拖鞋,老太太罹難處,遺下染血窗簾。於是想像,出事前一秒,也許導遊還站在車頭說著冷笑話,後排的老夫婦在剝花生,老伯穿著拖鞋跟太太閒聊。

  直到兩車相撞一剎那,變故驟生,自此生死契闊,天人永隔。

  原來這就是生命無常的真相。


由碎掉的擋風玻璃處爬上車
本來的車門已擠成一條縫


  回港的飛機上,老伯訴說他跟妻子的感情。此刻,知道要問什麼,但實在問不出口,行家已開口:「現在心情平復了沒?」老伯老淚縱橫:「我們結婚幾十年,現在她死了,怎會平復?」有人拿出相機近距離拍下落淚一刻。沒作聲。問一個剛喪親的人「你心情平復了沒」,然後將悲傷而私密的一刻拍下,自覺是一種冒犯。

  但我也有把他的話記下來。

  深夜下機,回家洗澡倒頭便睡。偏偏翌日是正日生日。睡醒,電話被短訊轟炸,面書同時給洗版,都是恭賀跟相約慶祝。沒由來的覺得很不真實。十多個小時前還看著他人痛哭,此刻卻觥籌交錯接受著紛至沓來的祝福。剛旁觀完別人的痛苦,貌似自己的快樂也帶著罪惡感。

  我跟他們有什麼不同?是不是我做了什麼好事而他們做了什麼壞事?不過就是我不勞而獲地比他們幸運。

  大概因為想放下些什麼,那天下午,到理髮店把頭髮剪短,後來證明作用不大。(然後花了一年才長回原來的長度,心疼得我!)

  一直在思考,究竟做這些事情的意義何在。用對喪親者的不尊重與傷害,換來一張落淚的相片,或一句讓人鼻酸的direct quote,能帶給讀者什麼深刻的洞見?

回港機上,東北最後的夕陽

  然後,原來有時候,當你快要想破腦袋,上天自會告訴你答案。回來不久,某天回到公司,西裝先生走來,說認識伯伯一家。然後他說,曾有親人在內地旅遊時去世,但沒傳媒報道,手續也就很不順利,家人傷心之餘還被苦苦折騰。

  叮一聲,原來我們在監察這個社會。


  留在東北的日子一直天陰,離開那天終於放晴,一片澄澈,無雲。會長小姐說,正因生命無常,更要用力慶祝自己又在這世上多活了一載,身邊的人送上祝福,正因他們慶幸,你在。

  開首第一張相片是同事拍的,他也忘了是日出還是日落。想起某次在演唱會聽陳奕迅唱林憶蓮的《破曉》:「天 亦天天的了 地 天天的了/ 一天清一天風雨飄 似了似了不了地了」

  看過無數次日出日落,拍出來其實差不多,而且每天也有,但還是樂此不疲的到處去看。日出,日落。總有種感覺,大概會英年早逝(?),就像那天在東北某小店窗邊看到的小香草。脆弱而渺小,卻愜意地享受著冬日的陽光,拼命朝天空的方向生長。



  想看遍地球不同角落的日出日落。

  莫負此生。

3 comments:

  1. 曾跑過一個月突發,有與你相近的疑惑,在別人最悲痛的時候,按下快門,偷聽儀式,見有些行家把死者物化,大概這樣才能抵到住天天面對的崩潰
    這樣的環境,我選了逃避,見到你努力面對,並且找到這工作的意義,敬佩!
    但,還是要找個方法放下,除了剪頭髮希望還有更好之法

    ReplyDelete
    Replies
    1. 另,終於明白為何沒人在這個blog留言,因在此留言原來是件終極麻煩的事,要有google plus acc的

      Delete
    2. 剛才用word數了一下字數,原來寫了逾二千字,謝你用心看完,而且研究咗咁耐,留左個言,我都係用返個blogspot acc留言,所以唔知原來要用google plus!

      這份工作能讓我看到平常所生活的世界的另一面,所以還是慶幸曾經參與過,但其實箇中糾結到現在都還沒完全解開,所以每天都有新的掙扎。見面詳談。

      Dele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