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6.2013

那封吉儀教會我的事,或關於生死

某天跟帽小姐野餐後攝於跑馬地墳場



  (上一篇手記其實掙扎了好久要不要寫出來,因為會很長,而且重。用word算了一下字數,原來寫了逾二千字。謝大家用心看完。原來真的有人在看,對我來說,很重要。)

  今次寫的,嚴格來說不算採訪的事,是關於旁觀過的生與死。

  有一個習俗,所有死於非命者,家人都要到死者身亡的地方招魂。帶上死者的衣物,拿出死者最愛吃的東西,道士會吟唱一篇文章,以生雞的啼聲呼喚魂兮歸來。唱至尾聲,家人得高聲喚死者回家。

  昨天採訪了入行以來首個有儀式的路祭。

 (之前採訪的路祭都身在外地,環境限制,家屬沒能準備太多,因此都很簡單。)

  那是個駕電單車意外身亡的少年。少年的父母帶同親友,跟道士到市郊一條小路拜祭。小路旁是山坡,下面是一望無際大海。家人拿出朱古力、薯片、燒肉等食物,掛起一件格仔襯衣,由道士開始吟唱。內容都是幫死者在地府開路之類。少年的母親哭得蹲在地上,父親跪地不起。

  這些時候都不會走太近,用長鏡站在對面馬路的石壆上遠遠拍攝。小路很靜,現場親友連同記者有近三十人,但沒人說話,只剩道士催眠似的在吟哦,還有不斷在耳邊響起的快門聲跟風聲。正忙著拍照,唱了近一小時的道士突然閉嘴。還未意識到他們要做什麼,便被突如其來的高呼嚇一驚,差點從石壆上跌下來。廿多名家屬一起向海大叫,各自用不同的稱呼,喚少年回家。

  整個場面其實很卡通甚至有點滑稽。二十多人,有老有年青,同時認真地高聲向山大叫,末了還加上一聲雞啼。然後還一臉嚴肅的往草叢撒卡樂B跟粟一燒。但我笑不出來。

  儀式完結,道士離開,少年的母親忙抓著道士衣角,問上香的程序,神情很慌張,生怕做錯些什麼,然後不斷叮囑的兒子的年輕友人們,要這般這般,才又不放心地跟家人離去。

  想起那天送公公上山。

  祖墳在山上,放著先人骨殖的金塔(其實就是一個大缸)整齊的列成一排排。上午送公公火化,下午拿回骨灰,跟母親大人還有舅父阿姨們送他上山。然後全世界最黑色喜劇的事發生了,大概連編劇也寫不出這樣的情節來--公公的骨灰龕太大,放不進預留的金塔裏。

  一眾負責主持儀式,跟公公同輩甚至比他長一輩的村中長老竟有點不知所措。平日這班兩鬢斑白留著山羊鬍子的老公公在村裏德高望重,拐杖一揮,他們說一沒有人敢說二,現在卻都傻站在那裏搔腦抓腮,圍著一個骨灰龕團團轉。

  好想笑,但笑不出來。

  很想衝上去用他們的拐杖狠狠敲他們的頭,這麼重要的事竟也安排不好,平日那副「我吃鹽比你吃米還多」的架勢都丟到爪哇國去了?

  最後他們想出來的辦法竟然是用磚硬生生的把金塔的缸邊磨薄。

  金塔只能用這款,根據習俗骨灰龕也不能換,只能如此。於是接下來的大半小時,只見他們不停地磨,反覆把骨灰龕放進去試,放不進去又拿出來,直到勉強把公公的骨灰龕塞進去。

  剛才從火化場捧著公公的骨灰上車,出發回老家祖墳,母親大人還擔心坐不慣長途車的公公會暈車浪,著司機開穩一點。一小時後的現在,便任人將公公的骨灰提起又放下,塞來塞去不下四十次。這見鬼的是在玩跳樓機麼?

  在這短短的一小時之間,公公的骨灰已由「公公」變成一件物件。

  見鬼的習俗。

  折騰半天回到祠堂,母親大人還為吉儀要封多少四出詢問,最後更多次為了「解穢酒要吃什麼菜式」之類的小事跟舅舅阿姨們吵起來。

  喂你們的老爸死了,然後這班年齡加起來近300歲的兄弟姐妹竟為吉儀要封一元還是五元而吵起來。要是公公還在,肯定打爆晒你哋全部個頭。公公一向隨和,這些事,他才不會介意。

  那麼這些見鬼的習俗,又是為了什麼?

  一直想不明白,直到某天,一家人去看黃詠詩的【破地獄與白菊花】。第一次看舞台劇的母親大人哭得雙眼通紅。那是演出的最後一場,謝幕時,黃詠詩說:「今天不知道為什麼想講,但很想告訴大家,儀式是無常中的慰藉。」

  於是傻傻地認為,那是上天在回答我的問題。儀式是對喪親者的安慰。

  公公走得好突然,除了二舅父和我,其他人都沒能見上最後一面。面對死亡,我們是如此無力,什麼也做不了,捉不住。把儀式做好,好像便能為逝者做些什麼,略盡綿力彌補對死去親人的內疚。

  那天負責輔導埃及熱氣球意外死者家屬的臨床心理學家說,儀式(不一定是宗教儀式)能讓家人抒發對亡者的懷念,表達哀傷,疏導情緒。

  這篇記事,也是我對公公的一個儀式吧。

  謝謝你教會我,關於生死的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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