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溫哥華的一家酒店房間,還是個年輕女郎的瑪莉安在穿上她的夏裝白色短手套。她穿著一襲米色亞麻布連身裙,髮上圍著一方又輕又薄的白頭巾。那時的頭髮,還是烏亮烏亮的。瑪莉安嫣然一笑,因為她想起泰國的詩麗吉皇后在雜誌上說過(或者只是雜誌指她說過)的話。那是一段話中話──是詩麗吉皇后引述皮雅帕門說過的話。
“所有東西都是皮雅帕門教我的,他說‘穿白手套總沒錯,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最好不過。為什麼她會為此而笑?這句話聽上去像溫柔的耳語叮嚀,這麼的荒謬,卻又是無庸置疑的智慧。瑪莉安的手戴上了手套,看起來很莊重,同時卻又像小貓的爪子般柔嫩。
皮雅問她在笑什麼,她說:“沒什麼”,然後告訴他帕門的事。
他問:“誰是皮雅帕門?”
當時他們正準備參加喪禮。為了趕上早上的儀式,他們昨晚由溫哥華島的家乘渡輪過來。那是他們自新婚夜以來第一次在酒店過夜。每次渡假,他們總會帶上兩個小孩,所以總住在那些為全家出遊而設的經濟汽車旅館。
這是他們結婚以來第二次以夫婦名義出席喪禮。皮雅的父親跟瑪莉安的母親過世,都已經是兩人相識前的事。去年,皮雅的學校有一個老師突然去世,大家為他舉行了一個很雅緻的喪禮,有學校的男生合唱團伴唱,還用上十六世紀的殯辭。那個老師大概六十五、六歲吧,他突然去世,皮雅跟瑪莉安是有點意外,但談不上半點哀傷。他們覺得,不管在六十五、七十五,還是八十五歲死掉,其實,又有多大分別呢。
但今天的喪禮卻是另一回事。去的是莊納,皮雅的多年好友,皮雅今年才二十九。他倆一起在西溫哥華長大──還能清楚記得,那時候獅門橋還沒建成,西溫哥華仍是個小鎮模樣。他們的父母是朋友,在十一、二歲時,兩人曾造了一條小艇,在登打維碼頭下水首航。大學時,兩人卻疏遠了一段日子。因為莊納是學工程的,皮雅唸的是古典,學文的跟學工程的,向來就互相瞧不起大家。但大學畢業後的這些年,兩人又總算是重修舊好了。還是獨身的莊納常去探望皮雅跟瑪莉安,有時還會在他們家待上一星期。
這兩個年輕人,都為自己的際遇感到驚訝,還常常拿來開玩笑。莊納選的專業,在他父母看來,說得上穩穩當當,讓皮雅父母親暗地裡妒羨不已。但到頭來,成家立室,找到教職,肩負起平平常常人生責任的,卻是皮雅。而莊納,自大學畢業,到現在還沒有安定下來──不論是女朋友還是工作。他總是在過公司的試用期,而到頭來,卻從沒公司真正聘用他。而女朋友呢(最少聽他說的),則又總是在過他的試用期。莊納的最後一份工作,是在北溫哥華上班,自離職後就一直待在那邊──究竟是別人辭掉他,還是他辭掉別人,最後仍不大了了。“在雙方同意下終止僱員合約”,他在信上是這樣跟皮雅說的,還說他住在一家富貴人家出入的酒店,可能會撈到一份伐木公司的工作。他還告訴皮雅自己在學習駕飛機,想當叢林區巡航員。他說,搞定了眼下的錢銀糾葛,就去找他們。
瑪莉安心裡盼著他不要來。莊納總是睡在客廳的沙發上,每早都把被子扔到地上,要瑪莉安收拾。他不讓皮雅睡,半夜纏著他聊十幾歲時的往事,甚至還有更早的呢。他叫皮雅“屁眼”(皮雅一直以來的渾名),還有其他老友,管他們叫“屎蛋”、“傻瓜”跟“老鬼”──史丹、阿當跟力克。他粗著嗓門,鉅細無遺的,把那些瑪莉安覺得一點都不好笑的無聊事說了又說(那堆在老師的台階上燒著了的狗糞,還有那個老想用幾塊錢引他們脫褲子的大叔)。可是,一說到此刻眼前的事,他就開始惱火。
當瑪莉安要通知皮雅莊納的死訊時,她覺得很愧悔,而且有點震驚。愧悔,是因為她一直都不喜歡莊納;而震驚,是因為莊納是他們同年紀的熟人中,第一個過世的。但皮雅看起來一點也不吃驚,而且並沒有特別受打擊。
“是自殺吧,”他說。
她說不是,是意外。莊納天黑後在碎石路上騎摩托車,衝出了路面。有人發現了他,或者是同行的人吧,總之當時有人在現場幫忙,但一小時不到,莊納已經不行了。他傷得太重,沒救了。
那是莊納母親在電話說的。他傷得太重,沒救了。她聽起來接受現實得很快,而且一點也不意外,跟皮雅說“是自殺吧”時一樣。
自那天起,皮雅跟瑪莉安再沒怎麼提起莊納的死,只是商量葬禮的事,訂酒店房間,還有找過夜的保母。皮雅的西服得拿去洗,還要買一件白襯衫。這全都是瑪莉安去張羅的,而皮雅一直拿出好丈夫的姿態來監督進度。瑪莉安明白,他是想自己冷冷靜靜、實事實辦,就像他一樣,絕不提什麼傷心難過──他很清楚,瑪莉安是不會有半點難過的。她問皮雅為什麼會說莊納“是自殺”,他答,“剛巧想到而已”。瑪莉安覺得,皮雅用這藉口迴避她的問題,是有點警告,甚至責難的意思。似乎是他疑心自己因莊納的死──又或是因他們跟死者是這麼接近──而生出一種可恥又自我中心的感覺。一種病態又帶點得意的興奮。
那些年頭,年輕的丈夫都很冷淡。不久之前,還在追求階段時,他們又有趣又好玩,一副急得不知所措的樣子,幾乎吃不消肉慾的煎熬。現在呢,睡到一張床上去了,卻又冷冷的,還常常諸多不滿。每早,出門上班,鬍子刮好,領帶繫在年輕的脖子上,回公司不知道幹些什麼;晚飯時回來了,就用挑骨頭的眼光,望幾眼桌上做的菜,抖出報紙來,把自己隔離,將亂成一團的廚房啦、柴米油鹽啦、自己的小嬰兒啦,還有一切感情,都統統隔開。他們要學的實在太多了,這麼短的一段時間。怎樣向老闆卑躬屈膝,怎樣應付老婆。要有副什麼都懂的樣子,房子的按揭、牆壁的保養、草坪種的草、家中的排水管、政治新聞,還有他們在未來幾十年賴以養家活口的工作。而女人呢,卻可以退到後面──就在白天的時候,儘管還是有生兒育女這麼個擔子得應付,她們仍有餘地考慮再三──退回到似乎是第二度的青春歲月了。丈夫出門後,整個人都輕鬆起來。做夢般的大造反,顚三倒四的聚會,像仍在高中一般隨時大笑,一切一切,都趁丈夫不在家時,在他們付錢買的房子的四壁內,如雨後春筍般滋長蔓延。
喪禮後,有些人給請到莊納父母在多達華的家。杜鵑修成籬笆一般,開得正茂,紅的粉紅的還有紫的。有人讚莊納的父親把花園打理得很好。
“是嗎?”他說,“我們只是忙沖沖的把它剪個整齊罷。”
莊納母親說:“我怕這算不上一頓真正的午餐,都是些剩菜隨便做的而已。”大部份人都在喝雪利酒,除了有幾個男人在喝威士忌。食物都放在加長的飯桌上──三文魚慕思醬、餅乾、蘑菇餡餅、肉卷、檸檬小蛋糕、果盤、碎杏仁曲奇,還有蝦,火腿或青瓜牛油果做的三文治。皮雅小小的瓷碟上堆滿了食物,然後瑪莉安聽到他的母親說:“哎呀,你總可以回來再拿吧”。
皮雅母親那時候已不住在西溫哥華,她是從白石鎮過來參加喪禮的。皮雅母親不太想當面責備皮雅,讓他難堪,畢竟他現在是個老師,又已經成家立室。
“還是你怕人家會把東西都吃光不成?”她說。
皮雅漫不經心的應了一句:“可能剩下的都不是我想要的了。”
皮雅母親轉向瑪莉安:“這裙子不錯。”
“對,但你看” 瑪莉安說,一邊扯平剛才在喪禮時弄皺的地方。
“這就是麻煩的地方了” 皮雅母親說。
“什麼麻煩?” 莊納母親機靈地說,一邊把餡餅倒進保溫盆子裡。
“這就是亞麻布麻煩的地方”皮雅母親道。“瑪莉安剛才跟我說裙子弄皺了”──她沒有說“在喪禮時”──“然後我就說,這就是亞麻布麻煩的地方。”
莊納母親可能沒有在聽。她望向客廳另一邊,說:“那個人就是照顧莊納的醫生。他駕著自己的飛機從史密瑟斯過來。真的,我們覺得他人真好。”
皮雅母親說:“那可真不容易呢!”
“對。但我想他是這麼樣飛來飛去在叢林區看病的。”
兩人在談的人正跟皮雅聊天。他沒有穿西裝,但身上穿著一件得體的外套,裡面配件樽領毛衣。
“我猜也是”皮雅母親說;莊納母親答道:“對。”瑪莉安覺得她們好像在解釋什麼而且有了共識──是關於那人的衣著嗎?
她低頭細看那些摺成四份之一大小的桌巾。它們沒晚餐用的餐巾大,卻又不像酒會用的那麼小。它們疊成一行一行,每條桌巾有一角(繡上藍色,粉紅色或黃色小花那一角)跟下一條摺起的一角重疊。沒有兩條相同花紋的桌巾疊在一起。沒人搞弄過這些桌巾,就算有──她見到廳裡有幾個人拿著桌巾──他們都是從最後一條拿起,小心翼翼不打亂這秩序。
喪禮上,牧師用嬰兒還在母胎裡的生命跟莊納在人間的生命作比較。嬰兒,他說,在它溫暖而漆黑,水汪汪的洞穴裡,對外面的另一種生活,一無所知,甚至對不久即將擠身的,偉大而光明的世界,一點預感都沒有。而在人間的我們,雖然得到預兆,仍實在不能想像,在經歷死亡的陣痛後,會看到怎麼樣的亮光。如果讓嬰兒知道未來自己身上將發生什麼事,難道它不會心存懷疑並感到害怕?在大部份時間,我們也一樣,但我們不應如此,為著上帝曾給我們保證。雖然如此,但我們盲目的腦袋仍無法想像,無法感知,我們將來會到達一個怎麼樣的世界。在無知裡,嬰兒除了蒙昧無助的自己,再沒什麼可以信靠。而說不上一無所知,也不完全知曉一切的我們,應該時刻留心,讓自己活在信心裡,信靠上帝的話。
瑪莉安望向牧師,他正站在大堂門口,手裡拿著一杯雪利酒,聽一個有著一頭蓬鬆金髮的活潑女郎說話。看來他們不像在討論死亡的痛苦跟之後的曙光。假如她走過去抓住他追問這樣的話題,他會有什麼反應?
才沒有會人有這種興致。除了那些不識禮數的人。
她轉而留意皮雅跟那叢林醫生。皮雅的話中,有種平日在他身上很少看到的小男生式活潑。或者,只是瑪莉安很少看到。她裝成自己第一次看到皮雅。他鬈鬈的,烏亮的短髮齊耳剪去,露出光滑的象牙色皮膚。他的肩膀寬闊而線條分明,四肢修長而纖細,還有形狀漂亮,略小的頭顱。他笑得很迷人,卻不是有機心的笑;可他自從當上男生們的老師後,再不輕易笑了。額角上,有幾道淡淡的卻抹不去,煩愁磨蝕出的永久印痕。
瑪莉安想起那個教員派對──一年多前的事吧──那天晚上,分別在會場兩邊的兩人,不約而同發現自己從附近的人群中落單。她在會場徘徊,趁皮雅沒注意時走近他,然後跟他打開打話匣子,彷彿自己是個小心地拿捏分寸調情的陌生人。當時,他的笑容跟現在一樣──但有一點不同,雖然那也很正常,因為他正跟一個對他有興趣的女人聊天──然後皮雅也玩起這猜謎遊戲來。他們交換熱情的眼神,說著無味的話,直到兩人忍不住笑作一團。然後有人走過來告訴他們,這裡不許講已婚笑話。
“你憑什麼覺得我們已經結了婚?” 皮雅回道──通常,他在這些場合都表現得很謹慎小心。
此時,她穿過客廳到走皮雅身旁,腦裡再沒有這些笨念頭。她得提醒皮雅,他們很快要分道揚鑣。他要駕車到馬蹄灣趕下一班船,而她則要乘公車穿過北岸到林恩谷。她計劃趁這次機會,看望先母的一個朋友。瑪莉安母親對這個朋友又喜歡又欣賞,更用她的名字為自己女兒起名。瑪莉安一直喚她姨姨,雖然她們並無血緣關係。瑪麗安姨姨。(把“麗”改成“莉”,已經是瑪莉安離家上大學的事。)老婦人住在林恩谷的一所護養院,瑪莉安已有年多沒探望過她了。有時候趁一家人難得往溫哥華,順道去探她,除了太花時間,孩子都給那裡的氣氛跟那些住客的模樣搞得悶悶不樂。皮雅也是,雖然他不喜歡說出口。可是,他會問瑪莉安,這個人跟你有什麼關係呢,究竟。
說到底,她其實也並非真的是你姨姨。
所以現在瑪莉安自己一個去看她。她說過,如果能去又不去,她會內疚。而且,雖然沒說出口,可她蠻期待這段時光的,能讓她離開一下家裡。
“或者我可以載你去” 皮雅說,“天曉得要等多久才來一輛公車。”
“不行” 瑪莉安說,“那你就趕不上船了”。她提醒皮雅已經跟保母講定了時間。
皮雅答,“你說的倒是。”
剛才跟皮雅聊天的那個男人──那個醫生──不能不把兩人的話聽進耳裡,突然說道:“我駕車送你去吧”。
“我還以為你是駕飛機來的” 瑪莉安脫口說,皮雅同時開口:“不好意思,讓我來介紹,這是我太太,瑪莉安。”
那醫生說了個名字,可瑪莉安聽不清楚。
“聖本山不好降落,”他答道,“所以我把飛機留在機場,租了輛車。”
他的禮貌顯得有點牽強,令瑪莉安覺得自己的話說得有點討人嫌。很多時候,她要不太莽撞,就是太害羞。
“這真的沒問題嗎?”皮雅問:“你有空嗎?”
那醫生直接向瑪莉安望過來。他這一眼並不討厭──絕沒有冒昧或狡猾,又不是打量的目光,可也不是恭承討好。
他說:“當然。”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瑪莉安跟皮雅現在要說再見了,皮雅去乘船,而艾雅力(那人姓艾)──或者艾醫生──會載瑪莉安到林恩谷。
瑪莉安打算接著就去探望瑪麗安姨姨──應該可以陪她吃過晚飯,然後由林恩谷坐車到市區的公車站(“出城”的車比較多),乘夜間的公車,再乘船回家。
護養院叫“公主莊園”。一層高的房子,在旁加建了幾間廂房,抿上泥紅色的灰泥。整條街都鬧哄哄的,連個大一點的庭園都沒有,隔開噪音的樹籬欠奉,零星的草地也沒用柵欄圍起。街的一邊有個基督教會堂,堂頂的尖塔不倫不類,另一邊是個油站。
“‘莊園’這兩個字現在已經不代表什麼了吧,是嗎?”瑪莉安說,“它甚至不代表這裡有二樓。這名稱不過是告訴你,要把一個地方,想像成另一個連它自己都沒要裝的模樣。”
醫生沒答話──可能他覺得瑪莉安說的不對,或者就算覺得有理,也用不著說出口。自多達華一路以來,瑪莉安就聽到自己不停在講,不禁被自己嚇一跳。不能說自己在胡扯(想到哪說到哪),而是她想告訴人家有趣──或者能講得有條理一點就會很有趣──的事。但像自己這樣喋喋不休,就算聽起來不荒謬,人家可能也覺得她裝模作樣。她一定十足那些決意不要正正常常地聊天,而要真正好好地談談的女人。雖然瑪莉安很清楚這沒什麼用,他一定覺得自己吱吱喳喳的說個不停有點過份,但她就是沒法子合上嘴巴。
瑪莉安搞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子。她有點亂,因為自己現在已經很少跟陌生人講話。單獨坐在一個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車上,感覺怪不舒服的。
她甚至還衝口問他,怎麼看皮雅說莊納的意外是自殺。
“這種傳言,只要是任何嚴重的意外都能說得上吧,”他答道。
“用不著拐進去了”,瑪莉安說,“讓我在這兒下車就行。” 她又羞又窘,恨不得快點躲起來,躲開這個人,還有他那滿不在乎的無禮態度。她急得車子還在街上開著,手已經抓住門柄,一副準備開門下車的樣子。
“我會把車子泊好。”他還是拐了進去,“我從沒打算把你遺在這裡,任你自己找路回去。”
“我可能要躭好一陣子。”
“沒關係,我可以等。不然我可以進去走走,要是你不介意的話。”
瑪莉安本想說護養院陰陰沈沈,會讓人也低沈起來。接著她記起他是個醫生,這裡該沒什麼是他沒見過的吧。他那句“要是你不介意的話”──部份出於風度,可他的語氣中那點不確定──讓瑪莉安很意外。看來他花時間來陪自己,不是出於禮貌,而是為著她而來。他自動請纓的提議有點毫不掩飾的謙卑,可他沒有低聲下氣求她。如果瑪莉安說自己真的不想打擾他,他便會就此打住,一貫客氣地說再見,然後駕車離開。
結果,兩人下車,並肩走過停車場到護養院正門。
幾個老人,還有些傷殘病人,坐在鋪砌好的空地上,等時間打發日子。那坪空地種了幾棵看上去毛茸茸的矮樹,圍上幾盆牽牛花,裝成個小庭園的樣子。瑪麗安姨姨不在這裡,但瑪莉安倒是驚覺到自己在高高興興的給人們打招呼。有些什麼在她身上發生了。不知怎的,瑪莉安突然有種充滿力量,飄飄然的感覺,好像她每走一步,就有一個歡快的訊息,由腳跟傳到頭頂。
後來,她問他“為什麼你要跟著我進去?”,他說:“因為我不想錯過能見到你的每一刻”。
瑪麗安姨姨獨坐在輪椅上,在她房門口陰暗的走廊一角。她看上去有點臃腫,而且身上光亮亮──那是因為她給裹上了石棉圍裙,好方便她抽煙。瑪莉安相信,自上次道別以來,不知過了幾個月,幾個寒暑,她仍是這麼樣坐在同一張輪椅,同一個地方──圍裙是後來才有的,應是為了配合什麼新規矩,或是因為瑪麗安姨姨的機能又進一步衰退了。很可能她每天就坐在這兒,在固定好填滿沙子的煙灰缸旁,望著那暗紅色的牆──漆上去的應是粉紅色或淡紫色吧,可看起來卻成了暗紅色,走廊實在太暗了──還有牆上的托架,承著滿架的膠常春藤。
“瑪莉安?我猜是你吧”
瑪麗安姨姨說,“我猜得出來,你的腳步聲,還有呼吸聲。見鬼的白內障,搞得我看東西一團一團迷迷糊糊的”。
“對,是我呢,你怎麼了?”
瑪莉安親了親她的鬢角,“為什麼不到陽光下去呢?”
“我才沒興趣曬太陽”,她說“我得為我這白白淨淨的模樣兒著想著想”。
她可能在說笑,但也可能是認真的。她蒼白的臉頰跟雙手都佈滿大大的白斑──死白的斑在光的折射下變成銀色。瑪麗安姨姨以前可是個真正的金髮女郎,兩頰緋紅,個子精瘦,一頭剪得整齊的直髮在三十多歲的時候就白了。現在她頭髮亂糟糟的,睡覺時給枕頭磨得毛毛蓬蓬,只露出兩隻耳珠來,像鬆弛了的乳頭。她以前可總戴著小鑽石耳環呢──哪兒去了?耳上的鑽石,真金項鍊,真的珍珠,絲質襯衫(像琥珀色呀,紫紅色呀,這些與眾不同的顏色)還有漂亮的尖頭鞋。
現在,她身上,是醫院消毒粉加上甘草糖的味道──那是沒煙抽時,整天吮著解饞的。
“我們要些椅子,”她彎身向前,晃著拿煙的手,想吹口哨喚人。“勞駕,姑娘,椅子。”
醫生說:“我去找。”
留下一老一少,瑪麗安跟瑪莉安。
“你丈夫叫什麼名字?”
“皮雅。”
“還有兩個小孩,對吧?晶妮跟大衛?”
“對。可跟我一起那個男人──”
“噢,不。”瑪麗安說。“那不是你丈夫。”
她其實屬於瑪莉安祖母一輩,而不是她母親一輩。她以前,是瑪莉安母親的美術老師。對瑪莉安母親來說,這人最初只是一個啟發她,感染她的人,後來,她給自己幫忙與支持;再後來,兩人成了朋友。她畫過很多大幅的抽象畫,其中一幅──送了給瑪莉安母親──以前掛在屋子內室,也就是瑪莉安成長的地方。每當她來作客,畫就會掛到飯廳去。那幅畫顏色很昏沈──深深淺淺的暗紅色跟啡色(父親管它叫“著火的糞堆”)──可瑪麗安姨姨看上去卻永遠那麼亮眼聰明,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年輕時,她到內陸當教師前,曾住在溫哥華。她以前的朋友,現在都是名字在報紙出現的藝術家。瑪麗安姨姨很想回到那邊,最後她真的回去了,待在一對有錢老夫婦身邊,為他們打理業務。這對夫婦贊助很多藝術家,並和他們交朋友。跟他們在一起時,瑪麗安姨姨好像很富有,可他們死後,就遺下她冷冷清清一個。自此,她靠退休金過活,開始用水彩作畫,因為負擔不起油彩;餓肚子(這是瑪莉安母親懷疑的)省下錢來,帶瑪莉安外出吃午餐──那時的瑪莉安,是個大學生。這些時候,瑪麗安姨姨會滔滔不絕地談笑風生,月旦一番,大都是說,人們熱捧的什麼作品跟什麼意念都是垃圾,但這裡那裡──某名不經傳的當代藝術家,或某世紀差不多被遺忘的某人──可就有些不凡。她最有力的讚美之詞──“不凡”。
瑪麗安姨姨的沉著聲氣才說出來,彷彿在那時那地,她驚覺自己竟碰上了一種仍值得全世界絕對尊崇的才情。
醫生提著兩張椅子回來,很自然的介紹自己,好像他只是之前沒這個機會似的。
“艾雅力。”
“他是個醫生,” 瑪莉安道。她想要開口解釋葬禮的事,莊納的意外,還有醫生怎麼由史密瑟斯飛過來,可話筒卻給搶去了。
“但我不是為公事而來的,不用擔心。”醫生說。
“哎,這當然了,”瑪麗安姨姨說“你是跟她一道的。”
“對,”他答。
此時,他把手伸過兩張椅子中間,執起瑪莉安的手,用力地緊緊握住一陣子,然後才放手。他問瑪麗安姨姨:“你怎麼知道?憑我的呼吸嗎?”
“我就知道,”她有點不耐煩,“我以前可也是個惡魔呢。”
她的聲音──不知是緊張的顫抖還是尷尬的輕笑──跟瑪莉安記憶中的全不一樣。她覺得彷彿有些背叛的感覺在攪動,在這個突然陌生的老婦身上。對過去的背叛,也許是對母親跟這段友情的背叛──她是如此珍視這個比自己出眾的朋友。也許是對瑪莉安自己的背叛,那些午飯時高深的交談。墮落的氣息,來到了眼前。瑪莉安為此傷心,但同時,暗暗感到一絲興奮。
“噢,我以前有很多朋友。” 瑪麗安姨姨道,瑪莉安接口,“你有很多朋友。”
然後講了幾個名字。
“死了,”
瑪麗安姨姨說。
瑪莉安答,不,她不久前才在報紙上看到某人,好像是辦回顧展還是得了獎。
“咦?我還以為他死了。可能我想到的是其他人──你知道德萊家嗎?”
這句話是直接跟那男人說的,而非瑪莉安。
“我不知道”他答,“不。”
“他們在波文島上有個地方,我們以前常去。姓德萊的。我還想你可能聽過他們呢。那裡常有各種玩意兒。這就是為什麼我說自己以前也是個惡魔。大冒險。看上去是冒險,其實大家都像是按劇本一樣,心裡早有了譜,你知道我的意思吧。說不上什麼冒險。不用說,我們全都喝得醉醺醺,但他們總要播上音樂,點上一圈蠟燭──應該更像是什麼禮儀吧。但也不盡然。這不代表你不會遇到某個新來的,然後讓劇本見它自己的鬼去。才初見面便開始發瘋似的吻然後私奔到森林去。四周黑漆漆,你跑不了多遠,沒關係的,二話不說就倒下去。”
她開始咳,想說話卻咳個不停,於是放棄,只能猛地短短的不斷乾咳。醫生站起來,熟練地拍了她好幾次,拍在她的彎背上。她呻吟一聲,不再咳了。
“好了一點,”她說,“你知道自己當時在幹什麼,但你裝不知道。有一次他們蒙住我的眼,不是在樹林,這次在屋子裡。好,我同意。雖然最後不大有勁──我是說,我是知道的。說到底,那裡大概沒什麼人是我不認得的。”
她又開始咳,雖然沒剛才厲害。她抬起頭來,費力的重重地又吸又呼,喘了好一會後,舉手示意要暫停,好像之後還有更重要的東西要說。但最後,她只是笑,“現在我的眼真的給永遠蒙住了,白內障。現在不會再有人佔我便宜了吧,最少不會再有什麼放蕩事兒。”
“你的白內障有多久了?”
醫生禮貌的詢問。瑪莉安大大鬆一口氣,因為他們開始專心地聊起她的病來,專業地說著白內障怎麼形成,怎麼切除,做手術有什麼好處跟風險,還有瑪麗安姨姨不相信那個外調過來的醫生。她說的,給下放過來照顧這裡病人的眼科醫生。那些猥褻的胡思亂想──瑪莉安現在想來,覺得剛才她說的就是胡思亂想──順利地滑回正軌,變成醫生跟病人的討論。瑪麗安姨姨對自己的病情不很樂觀,但坦然,而醫生則一再謹慎地叫她放心。這所房子的四道牆內經常出現的對白。
過了一會,瑪莉安跟醫生交換眼神,問對方是否已經待得差不多。偷偷地,而且照顧周到,差不多是夫婦才有的一個眼神。這一番偽裝,還有明明白白的親密,令畢竟不是夫婦的兩人都感到興奮。
不久。
瑪麗安姨姨自己先開口,“不好意思,我知道自己很無禮,可是我想說,我累了。”此時的她,令人完全看不出,剛才先開口談天的那個人。瑪莉安心煩意亂,仍得扮演該扮的角色,但隱約覺得有一絲羞恥。她彎下身來,親了親她,跟她說再見。她有一個感覺,覺得以後自己不會再看到瑪麗安姨姨。後來,她真的沒再見過她。
在護養院一角,醫生把手放到她背上,順著背滑到她的腰。在打開的房門裡,有人在睡覺,也有人躺在床上朝外看著。瑪莉安發現,他在把黏在她身上的衣服拈起──緊挨著椅背流的汗,把裙子濡濕了一片。裙子腋下的地方也濕了。
她要上洗手間。她不停在找訪客洗手間,她以為自己跟他走過來時看到的。
在那裡。她是對的。她鬆一口氣,卻感到有點艱難,因為要突然離開他的視線範圍,對他說:“稍等一下。”她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冷的,有點不耐煩。他答,“好”,然後敏捷地走向男洗手間。上一刻的微妙感覺消失無蹤。
她走進灼人的陽光中,看到他抽著煙,繞著車子踱步。之前她還沒見過他抽煙──不論是在莊納父母家或跟瑪麗安姨姨在一起時。這個動作好像把他抽離了,透出一絲不耐煩,或者是,急不及待。急不及待做完上一件事,好開始接下來的一件。現在,她不很確定,自己是他的上一件,還是接下來的一件。
“哪兒去?”他在車上問。接著他似乎覺得自己問得太粗率,改口說“不知道你想到哪兒去呢?”簡直像跟小孩,或瑪麗安姨姨說話似的,好像她也是這個下午他得好好招呼的人。瑪莉安答,“我不知道”,好像她沒有選擇,只能讓自己充當那個成為他包袱的小孩。她忍住,把失望的酸楚跟欲望的呼嚎,都壓下去。羞澀,偶然,卻無法回避的欲望,現在,卻突然一下子給宣告為不當,一廂情願。他的手擱在方向盤上,安份地,好像他從沒有碰過她般。
“斯坦利公園好嗎?”他問,“到那裡走走好不好?”
她答,“噢,斯坦利公園。很久沒到過那兒了。”好像這主意讓她提起了精神而她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好地方似的。更要命的是,她還加了一句,“今天天氣那麼好。”
“對,天氣真好。”
他們像漫畫裡的人物般說話,她快要受不住了。
“這些租來的車子上都沒有收音機,嗯,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
他們駛過時,她把玻璃窗調低。她問他介不介意。
“不,不介意。”
“對我來說,夏天就是把玻璃窗調低,手肘擱上去,風吹進來──我從來就受不了空調。”
“到了某些溫度,你可能就受得了。”
她決心要閉上嘴,直至看到公園迎面而來,又高又密的樹,也許能把那些愚笨跟羞恥都一一吞沒。然後,她一聲太讚歎的嘆息,把一切都搞砸了。
“展望角”,他大聲讀出指示牌的字。
這裡遊人真夠多,雖然現在只是五月平日一個下午,假期還沒開始。一會兒他們說不定就拿這個來聊。沿路直到餐廳都泊滿車子,投幣望遠鏡的觀景台下,也排滿人龍。
“是這了”, 他瞟到有輛車正要駛出來。就在他泊車的時候,兩人得到解救,可以有一會不用說話。他停下來,退後,讓位給對方,然後巧妙地把車駛進那窄得可以的地方。兩人同時下車,繞過車子在行人路上會合。他轉這邊又轉那邊,好像在決定他們要往哪兒去。路上都是人。
她的腿在抖,她真的受不住了。
“帶我去別的地方。”她說。
他直望著她,答:“好。”
行人路上,全世界的目光下。發瘋似的吻。
帶我去,她說。帶我去別的地方,而非我們去別的地方。這對她來說很重要。這種冒險,這種權力的轉移。徹底的冒險跟轉移。我們去別的地方──雖然也有冒險,但沒有把決定權讓出去,而(她每次回想都覺得)這正是她肉慾滑落的開始。但如果輪到他,他也讓了呢?去什麼地方?那也一樣不成。他只能像剛才那樣答。他只能說,好。
他帶她到他那時候住的公寓,在傑士南路灣。那是他一個朋友的,當時正乘了艘漁船,在溫哥華島西岸出海。公寓位於一幢小巧體面的房子,大概三、四層高。她對那所公寓的全部記憶,就只有圍著玻璃磚的前門,還有當年常見的大大小小音響組件,看上去似乎是客廳唯一的傢俱。
她寧願選擇另一個場境,而這,正是她切換了,在回憶中的場景。一幢窄窄的六、七層高酒店,曾經時尚的居所,坐落在溫哥華西陲。發黃的蕾絲窗簾,高高的天花板,可能窗子部份還掛著個鐵架,裝成露台的樣子。實際上沒什麼真的骯髒下流,只是有種氛圍,長久住下來是各自懷藏著的悲哀跟罪惡。在這裡,穿過大堂時,她得低下頭,緊貼雙臂,全身被濃烈的羞恥浸透。而他跟櫃檯職員說話的聲音會是低低的,毫不張揚,但也沒隱瞞他們的目的,或是為此抱歉。
接下來是走進那個籠子般的老式電梯,操作的是個老人──或者是個老婦,又或者是個跛子,狡陰地為罪惡服務的奴僕。
為什麼她要想出這幕加上去?為了感覺在穿過(想像中的)大堂時,在那暴露的一刻,佔領她全身,尖銳的羞恥與驕傲;還有他跟櫃檯說著她聽不出來的話時,話音中的謹慎跟權威。
那可能就是他在幾條街外的藥房裡,跟櫃檯說話的口吻。他把車泊好,然後說:“在這裡等一下。”
這個實際的安排,在已婚夫婦看來令人沉重又洩氣,但在當前完全不同的情況,卻在她身上引起一種微妙的熱度,新奇的慵懶跟順從感。
入黑後,她又給載回去,車子開過斯坦利公園,駛過獅門橋,穿過西溫哥華,就在莊納父母房子不遠處經過。差不多在最後一刻,她才趕到馬蹄灣,上船。五月最後幾天總是每年最長的,雖然船塢的燈已亮起,車頭燈的光照進船腹,可她還看到西面天邊仍然微亮,對面是個黑色的小丘,一個島──不是波文島但她不知道叫什麼名字──整齊得就像放進港灣口裡的一杯布丁。
她得跟那些推來撞去的身體一起,走上樓梯,直到乘客一層到了,看到第一行座位就坐下來。她甚至沒有像往常般找個靠窗的位置。在渡輪駛到對岸入港之前,她有一個半小時,期間,她要做的有很多。
船一開,她身旁的人就開始聊。那些人不是在船上搭訕隨便聊聊的,他們都是朋友或家人,熟稔得有說不完的話題,有夠說到下船。所以她起身,溜到甲板,爬上人總較少的頂層,坐在其中一個放救生衣的箱子上。她身上有些痛,有想到會痛,跟沒想到會痛的地方
她要做的是,她想,就是把一切都記下來──“記下來”的意思是,在腦海中再經歷一次──然後永遠存起來。把今天發生的事從頭細細排好,無一點蓬亂襤褸,也無一點遺漏隨便,全都像寶物般一一收好,理妥,擱起。
她緊抓著兩個預想,第一個讓她覺得心裡踏實,第二個目前還好,雖然一定會愈來愈難接受,在隨後的日子裡。
她跟皮雅的婚姻會維持下去,一直繼續。
她不會再見到亞瑟。
兩個預想後來都證實,是對的。
她的婚姻果真維持下去──直至三十多年後,皮雅去世。在他剛開始生病,病情較輕那段日子,她會給他讀書,讀他們以前看過,現在想重溫的書。其中一本是《父與子》。當她讀完葉夫根尼對安娜.奧金左娃表白他狂烈的愛意,安娜大為驚愕那一幕,他們停下來討論了一下。(不是爭論──他們都已溫和得不會再爭論些什麼。)
瑪莉安好想讓這一幕有不同的劇情。她相信安娜的反應不應如此。
“那是作者的關係吧。”她說,“對於屠格涅夫,我通常一點都不覺得他會這樣,但這一幕,我感覺到,那只是作者衝出來猛地把兩人拉開,而他這麼做,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某些目的。”
皮雅虛弱地笑了笑。他的所有表情,現在都只剩下粗疏的幾筆速寫。“你認為她會屈服嗎?”
“不,不是屈服。我不相信她,她跟他一樣熱切,而且不由自主。他們會的。”
“那太浪漫了。你是要硬生生把故事扭出一個美滿結局來。”
“我沒說到結局。”
“聽好,”
皮雅耐著性子說。他很享受這些對話,但對他來說很辛苦,因為得不時停下來休息,才有力氣繼續說下去。“如果安娜屈從,那會是因為她愛他。事後,她只會更愛他。女人不都這樣子嗎?我是說,她們愛上一個人的時候?而他呢,卻會在第二天早上便溜掉,也許連話也不跟她說半句。他的本性如此。他恨自己愛她。這難道還會更好嗎?”
“他們仍能擁有些什麼。他們一起做過的事。”
“他很容易就忘個乾淨,而她則會因為被拋棄,羞恥而死。她很聰明,她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的。”
“...”
瑪莉安停了半晌,因為她覺得自己有點給迫到牆角了。“嗯,屠格涅夫沒有這麼說。他只說她完全給嚇倒。他說她很冷酷。”
“她的冷酷來自她的聰明。聰明就等於冷酷,對女人來說。”
“不。”
“我是說,在十九世紀。在十九世紀,聰明就等於冷酷。”
那一晚,在船上,她以為自己把所有東西理順就算了,可她實際做出來的呢,卻完全不是那回事。她隨後得走過的,是一浪又一浪洶湧的回憶,而接下來的許多年,她仍是這般的經歷了一次又一次,雖然每次相隔愈來愈長。她會不斷想起來,之前自己錯過了些什麼,而這些撿拾起來的細節,仍能讓她搖撼不已。她會再一次聽到或看到──兩人一起時聽到的聲音,還有他們交換的,認同中帶著鼓勵的眼神。這個眼神看上去有點冷,卻是深深的尊重,而且比已婚夫妻,或者互相欠了對方什麼的人,更親密。
她記得他褐灰色的眼睛,粗糙皮膚的特寫,鼻旁舊疤痕般的小圓點,還有從她身上挺起時光滑寬闊的胸膛。但關於他的確切描述,她說不出來。她相信那是因為,自一開始,她是如此強烈地感受到他的存在,以致正常的觀察根本不可能。就算是他們起初那些不肯定,猶豫試探的片段,突然憶起,也會讓她猛一欠身,彷彿要好好保護身體裡最原始的驚奇,喧嚷的欲望。我的愛,我的愛,她會粗糙地,機械式地低聲呢喃,這幾個字,就是一帖創痛上的秘藥。
當她在報紙上看到他的照片,並沒有立即感到劇痛襲來。剪報是莊納母親寄來的,終其一生,她都堅持跟他們保持聯絡,盡其所能提醒他們,莊納的一切。“還記得莊納葬禮上那個醫生嗎?”她在小小的標題上寫道。“叢林醫生死於飛機意外”。那顯然是張舊照片,印在報紙上有點模糊。臉略胖,微笑──她從沒想過他會對鏡頭微笑。他不是死在自己的飛機上,而是一架在緊急飛行中撞毀的直昇機。她讓皮雅看那份剪報,說:“你最後有沒有猜出來,為什麼他會在葬禮出現?”
“他們可能是老友什麼的。都是往北部打滾,在人生路上迷途的人。”
“你跟他聊了些什麼?”
“他告訴我,有一次帶莊納上飛機,教他飛。他說‘再沒有下次’。”
然後他問,“他不是載你一程了嗎?到哪兒?”
“林恩谷。去看瑪麗安姨姨。”
“那你們聊了些什麼?”
“他是個很不好聊天的人。”
他已死的事實,似乎對她的白日夢沒什麼影響──如果你能叫那些做白日夢的話。在夢中,她想像兩人偶遇,或者想得要命地約會。這些遐想,本來就不曾有過實現的希望,也就不會因他的死而有所改動。這些白日夢,得由它們自己,用一種她不能控制,也不能了解的方法,自行耗盡,消逝。
那夜,回家路上,天下起雨來,不大的雨。她全程都待在甲板上。她起身,四處走走,不能再坐在放救生衣的箱子上,要不裙上就會有個大大的濕印。於是她就站在那裡,一直望著船尾牽起的白沬,突然想到,要她是故事裡的人──那種故事現在沒人會再寫──她要做的,是跳下去。就在此時此刻,當她心裡滿滿都是快樂,以後肯定再不能如此滿足,每顆細胞都脹鼓鼓的,充滿甜美的自尊。好一個浪漫的舉措──由一個世人不容的角度看來,至為合理。
她是被引誘了嗎?大概她只是讓自己想像被引誘罷。很可能連半點依順的意思也沾不上邊,雖然,當天的一切,都由依順開始。
一直到皮雅過世後,她才又記起一些細節。
艾雅力把她載到馬蹄灣,碼頭上。他下車,繞到她身旁。她站在那兒,等著跟他說再見。她挪身想要吻他──經過剛才幾小時,自然不過──然後他說,“不”。
“不”,他說,“我從不來這個”。
不用說,那才不是真的,“他不來這個”
。絕不在眾目睽睽的公眾地方親吻。他才剛剛吻過呢,就在下午,在展望角。
不。
很簡單。一個警告。拒絕。保護她,你可以說,還有他自己。就算,他之前並沒為此費過心。
我不來這個則是完全另一回事。另一種警告。這樣一種信息當然不會令她高興,雖然說不定是為了不讓她犯下大錯,免她抱著到頭來落空的虛幻希望,也免她因某種錯失而蒙羞。
那他們是怎樣道別的呢?有沒有握手?她想不起來了。
但她聽得見他的聲音,很輕,卻很深沉;她看得見他的臉,果決,但只有客氣;她感覺到他輕輕離開她的視線範圍。她從沒懷疑過這些記憶。她不知道,這些年來,自己怎能這麼成功地抑壓著這些記憶。
她有個念頭,要是她沒能抑壓得住,她的人生可能會很不一樣。
怎樣不一樣?
她可能不會再跟皮雅一起。她也許不能再維持她的平衡。把碼頭那番話,對比在同一天早些時所說所做的事,會令她更警覺,更好奇。部份可能出於自尊和矛盾──想要找個男人讓他守不住諾言,拒絕學乖──但不會是全部原因。還有就是她可以過另一種人生──雖然不代表她更想過這樣一種人生。大概是因為她的年紀吧(她總忘了要把這個算進去),還有皮雅去世後,她呼吸到薄薄的清涼空氣,因此,她能把這一種人生當成一種探究,自有它的潛在危險與成就。
他小小一個保護自我的動作,善意卻要命的警告,絕不讓步的態度,與他的人一樣,都變得陳舊了,一副過了時但仍神氣活現的豪氣模樣。現在,她能用一種日常的目光去看他,尋常又摸不著頭腦,好像他曾是她丈夫一樣。
她想知道,他會不會一直保持這樣子,還是她會有個新角色等著他,她也許還有些用得著他的地方,在往後的日子裡。
原著:Alice Munro
From: Hateship, Friendship, Courtship, Loveship, Marriage: Stor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