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於上機往埃及當日。所有新聞在見報一刻已是歷史,事會過,境會遷,但人呢?
前幾天,埃及重准熱氣球升空,在意外發生後一個月。承諾的調查報告還沒出來,給家屬的交代也不了了之,然後在19人喪命的地方,再次有熱氣球以相同的方式升空,載著笑得同樣燦爛,同樣興奮,也許會以同樣方式喪命(touch wood,自知很刻薄,但這是事實)的人,看日出。
不意外。
但在擲石頭之前,還有別的事想說說。
忘了是在開羅的第幾天。官方消息稱還沒準備好讓家屬認屍,唯一的「大圍」採訪是傍晚六點在中國大使館,駐埃及大使出來講話。聽得中式官腔太多,跟一眾行家都認為去採訪的意義不大,但因為當日沒什麼官方行程,所以還是算準時間,在六點前完成自家採訪,趕到大使館。
事後回想,抺一把冷汗,還好去了。
到大使館之前的上、下午都在車上過,從這家醫院跑到那家醫院,了解遺體的存放情況,有沒有法醫來過之類。醫院的環境比內地的更差,房子老舊,生鏽的窗花上鋪了一層灰,天花角落還有蜘蛛網。地板上佈滿坑坑窪窪。午後的陽光投在膠椅上,帶著窗花的影子,反出一層油膩的光。
醫院的職員很禮貌,也合作,帶我們到殮房。殮房在地庫,所謂有冷氣的樓層,其實也就是一個小房間,裏面有一個佔據整面牆的大雪櫃,一格格裏放的,便是屍體。
職員問,你要看嗎?
連忙搖手。事後知道,有行家在醫院打開雪櫃,拉開屍袋,仔細的看過一具具遺體,代價是一千埃及磅(與港幣約1:1)。聽了才恍然大悟,也許如果當時我點頭,對方便樂於幫忙,然後也理所當然地,要一點報酬。
很多物事都有個價,只是在貧窮的地方更便宜一點。
那天完成自家採訪,六點趕到大使館。十多家傳媒齊集,架好咪高峰跟攝影機,等了又等。大家都還沒吃晚飯,在外面跑了一天,又渴又餓又累,大使卻遲遲未現身,於是有人毫不客氣的抄起角落的一箱瓶裝水來派,大家也毫不客氣的一擁而上掃個精光,當是出一口氣也好嘛,不拿白不拿,哼。
七點半,正當有人提議不如拉大隊一起撒退抗議,大使來了。
坐下,只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我們剛剛跟埃方開完會。第二句:今晚可以認屍。第三句:我們現在出發。語畢,起身走往停車場。
喏,這就是隨時殺你一個措手不及的埃及。
現場有不少資深記者,饒是見過大風大浪,此刻也不禁張大嘴巴,一臉訝然。(原來「O嘴」,還真有其事。雖然深信自己當時的表情跟他們沒兩樣,哈哈。)呆了兩秒,還沒時間托回掉下來的下巴,已跳起來,衝出去截的士。
接下來是連續十多小時的月夜追蹤。
十多部大大小小不同的車,在家屬所乘的旅遊巴駛出酒店門口一刻,紛紛開車尾隨。手上雖有一張存放遺體醫院的名單,官方消息亦告之到哪間醫院的先後次序,但根據過去經驗,總是跟緊家屬的車最穩妥。
後來證實,果然不錯。
去了醫院A跟B,原本接著要到醫院C,但家屬的車卻突然上了不該上的高速公路,不知駛往哪兒。開羅車多,平常時間,路也擠得如繁忙時段的中環。時近午夜,車少了,卻仍不算少,穿梭其中,未幾失去了目標蹤影。
跟行家一起包了一輛的士。司機聽不懂英文,卻總一副「我再明白也沒有」的樣子連連點頭yes yes yes,要告訴他「再追回剛才那輛車」,還得形容「那輛車」是啥樣子,絕對挑戰身體語言的極限。心想今次大檸樂(譯成普通話大概是「TMD糟糕」),跟丟了。
卻想不到,這個看上去懶洋洋的司機,竟硬是把一輛破舊爛的士開出AE86的速度,在車與車中間見縫插針,又重新盯上了家屬的車。在後座被離心力晃得左搖右擺,伸長脖子往錶板一瞧,很好,140km。當然以埃及的QC標準推斷,這速度計可作不得準,但還是伸手到座位抓過安全帶。一拉,沒拉到,細看,原來安全帶竟縫了在座椅套之下,拔不出來。不過已沒什麼打緊,因座位上根本沒有安全帶鎖扣。
入行後給自己買了保險,上機前又在機場買了旅遊保險,當下只得抓牢車窗上的扶手,各安天命,還有心情欣賞起四周景物來。司機把音響開得大聲,是跳肚皮舞那種中東旋律,唱著阿拉伯文的女聲聽上去竟有點妖嬈,月光清冷,我們以亡命時速在公路上狂飆,迷幻如電影。
左穿右插,到了另一間醫院,方發現,原來最後只剩我們一輛車沒跟丟。上午還說最快得兩天後才能認屍,晚上突然又開綠燈,傳媒是局外人沒關係,家屬卻是毫無心理準備。由晚上八點多到翌日清晨七點,跟死者家屬一起跑遍了開羅東西南北共五間醫院,沒有哭聲,但人人一臉疲憊,稍有空檔便即閉目養神,有的甚至坐在長椅上,仰著頭便睡著。
開羅日夜溫差大,日間在外面跑了一整天,身上只得一件風衣,有行家甚至只穿短袖,大家在寒風中冷得直發抖,趁等候的空檔,瑟縮在車廂取暖,發現誰打瞌睡便叫醒對方,惟恐錯過什麼。有行家追來,帶來一個starbucks大紙袋接濟大家(又是starbucks),看到暖烘烘的牛角包咖哩批蘋果批,才記起,原來沒吃晚飯。一看電話,時為凌晨三時許。
翌日隨家屬往樂蜀,即熱氣球墜落的地方,做路祭。
田野上還能嗅到焦味,約二十米外便是住人的村莊,警方卻沒有用膠帶封鎖現場。氣球墜落處留下一個大焦坑,因為前一天下過雨,坑上積了水,取證用過的手套跟膠袋散落一地,夾雜在燒焦的衣物旁。環境證據早破壞淨盡,這是哪門子的取證?(相中是分隔田野跟大路的田埂,不是焦坑)
現場的家屬官員酒店職員傳媒加起來不下百人,村民都走出來看熱鬧。小孩子的衣服蠻整潔的,顏色也光鮮(不知道是不是特意穿上了好衣裳?也許我想多了),拉著女藝人合照(好吧因為只記得有東張西望的主持被拉住,所以是「藝人」)。
家屬上香前,死者下榻的酒店派人致詞,居然拉起印有酒店名字跟宣傳語句的 banner 當背景,這境況下還可如此厚顏「抽水」,反正對方聽不懂廣東話,不少行家(當然包括我)都罵出口:「痴X線」。
想起數小時前由開羅飛往樂蜀那一小時飛機。
經濟位客滿,為了跟家屬同機,只好坐商務客位,以上是商務位才有的飛機餐。膠杯底的四條黑邊是洗不乾淨的茶漬,所有餐具拿上手都很輕,質感像是幼稚園玩家家酒的玩具。一個麵包一開二,每邊分別放一塊火腿跟蛋,下面煞有介事的墊上一片青椒裝飾。沒吃麵包,只把蛋糕幹掉,在這裏,不要對吃的有太多要求。
甫上機,「空少」大叔端上幾杯果汁讓大家選,看到沒有想要的芒果汁,問他還有沒有別的。未幾,大叔端上一杯白色的果汁,本來隨便喝了便是,卻是自小最怕的蕃石榴汁,忙搖頭不迭,順手把沒吃過的麵包一併交還。大叔一臉可惜,連連追問我為什麼不把麵包吃掉,不好吃嗎?又為什麼不喝果汁?不知道怎麼解釋對蕃石榴的童年陰影,只搖頭笑笑。大叔收回其他行家都沒怎麼吃過的飛機餐,小心地捧回預備倉,不住皺眉。
大概他覺得我們都很浪費食物罷。
路祭過後,焦坑旁留下大堆水果。家屬一離去,小孩們便一擁而上,隨手取食。
那是赤裸裸的貧窮。
破舊的醫院、受賄的醫院職員、設計本來就沒裝上安全帶的車、沒封圍跟馬虎搜證的事發現場、利用死者爭取曝光為酒店宣傳的老闆、盡力扮高檔的飛機餐、一哄而上拿祭品吃的小孩子。(當然這幾天還遭遇不少明搶暗騙及其他,但那是另一篇手記的故事了)資源緊絀,便是這般。這是人性。
說不上是在貧窮下的低頭,因為「低頭」是從我們這些已發展國家目光看他們的用詞,對於他們來說,每個人都在努力掙扎,為自己掙來最好的生活。
因此,熱氣球未幾復飛,毫不意外,因為那是他們最賺錢的觀光活動,很多人以此維生。
這就是埃及,或我在這短短一星期暫時看到的埃及。
仍然覺得埃及整個國家的人都有潛質做賊,但我們在又渴又累的時候,不也把人家使館的水偷個精光?(那可是1.5L的大瓶裝,蠻重的,哈哈)
記得第一次遠遊,心理年齡與實際年齡不符的年青先生曾說過一句話,銘記至今:「用別人的眼睛,看別人的世界。」
P.S. 一直很想跟年青先生說聲謝謝,您讓我們一班當時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傻仔有機會到一個夢想中的地方走一趟,開一扇見認這個世界的窗;更重要的是,教會我們一種看世界的態度。此刻回想,那一周旅程,於我影響甚深。在年青人中間的工作,大概像一石投湖,漣漪不斷,謹祝新地方發揚光大。我們都這般喜歡離家出走,都是您害的,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