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農曆七月。七夕剛過,今天又到盂蘭節,天上、地下互相思念的人,此時都於人間相見。
自小怕鬼,大概在20歲以前還會留意農曆七月什麼時候到,記住出外不要穿黑衣,不要貼牆走路,不要亂說話。20歲以後也沒發生什麼事,但生活愈來愈忙,忙得連要怕都忘記了,也就漸漸不再提心吊膽。
後來公公離開了,更覺得所謂鬼,只不過是死去的人,雖然看鬼片還是會怕的。
那天因工作關係去了一個盂蘭勝會,也就是什麼同鄉聯誼會辦的,在球場搭個鐵棚演神功戲那種。以前沒去過,原來不只神功戲這麼簡單。球場外滿是花牌,甫進球場,已嗅到燒香的味道。繞場一圈,戲棚裏做大戲的是一個不知名的戲班,會坐下來看的都是老人家,起身上廁所,會放一把街坊福利會送的紙扇在椅子上佔位子,那是他們一年少有的免費娛樂。
旁邊再搭一個棚,幾個穿著僧袍的人不停唸經。棚的另一面有一道牆,紅紙金字,為「贊助人芳名錄」,例如潤發茶餐廳樂捐五仟元;或李大輝樂捐四公斤裝大米三包。老人家不知道要拾多少個鐵罐才能換來一包米,盂蘭節派的米,夠他們吃上好幾個月。芳名錄上的金色毛筆字,寫的是樸實小市民的人情味,也是柴米油鹽的人間生活。
其中一個棚寫著祭聖堂還是什麼的,裏面供著一個個一式一樣的靈位,上面用科學毛筆寫廣東省XX縣人士XXX領受,子XXX敬奉(忘了確切字眼)。盂蘭勝會的精神,也就是救濟十方各界的貧苦大眾吧?不論人鬼。
場內大都是老人家。在空地上東張西望,偶爾眼神跟其中一兩個老人家接觸,空洞,沒有焦點,一驚。有一秒懷疑對方是不是人,真心。
還有幾年,有些老人家就會真的變成鬼。老人、新鬼;地上、地下;生與死之間那條界線,是什麼?
愛到草地野餐,其中一個喜歡去的地方,是赤柱軍人墳場。某次想去曬太陽,便把人妻小姐從實驗室拐走,坐半小時的車,到墳場草地消磨一個下午。躺在山坡的草地上,旁邊便是墓碑,但因沒相片而且是西式的關係,沒感不安。日光正好,秋風徐來,而且旁邊有人陪著,只覺平靜。
地上躺著的我與地下躺著的死者,只隔著一層土,而我們的分別,是什麼?後來看鹿橋的《未央歌》,有一段類似的描寫:
「這生物系學生背後便是一小片家墳[...]下面田裡稻子已經是燦爛的金黃色的了。前一個月尚在田中辛勤車水的老農夫,此刻正躺在他家墳場前草坡上休息了。[...]
這老人心上必是什麼都很適意罷?身後一塊礪石上刻著是他祖先的名氏,這字是他所不認得的。但是這又有什麼關系?不久他也要躺在那底下,也頂上一塊青色石碑。不用車水也不用吸煙去睡他的大覺去了。接近土地的人是多麼善視死亡和世代啊!在他手裡稻子已傳下去六十多代了。舊的翻下土去,新的又從這片土裡長了出來。任他再看得仔細,摸得輕巧,或是放到嘴裡去咀嚼,他都查不出這些谷子和他年青時的,小時的,及經他父親、祖父手中耕出收獲的有什麼不同。他躺在那裡,和他的祖先只隔了一層上,他覺得安適極了。正如同稻子生長在那片田地裡一樣舒服。他有時也想起來,他的祖父是他看著他父親埋下去的。他的父親也是他自己抬來,深深地埋在這肥沃的,有點潮濕,也有點溫暖的土壤裡去的。」
最近又看了楊德昌的《一一》,說的也是類似的事兒。生老病死,生命傳承的意義。
似懂非懂,如果生老病死是生命循環的必經階段,重覆又重覆的意義何在?還沒開竅,遲鈍如我,大概暫時也急不來。此刻惟有用心活好,靜待某日答案悄悄降臨。
跑突發新聞時,曾旁觀不少死亡。「生」與「死」的距離,可以是你與那條漏電電線之間的1mm,可以是那個司機踩錯油門撞上你之前閉上眼的一秒。記得上maths課,老師說「線」沒有厚度。正因這條界線無法量度,而生命如此無常,總覺得,要用力,用心活好,才對得起自己。
莫負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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